反映/回應殖民歷史:時隔四十年的美國原住民藝術特展策展比較(下)
文‧圖/黃郁倫
2015年春天,美國紐約大都會美術館(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展出「平原印第安人:大地與天空的藝術家」(The Plains Indians: Artists of Earth and Sky)特展。該展讓許多人回想起1976年的「神聖的圓圈:兩千年來的北美印第安人藝術」(Sacred Circles: Two Thousand Years of North American Indian Art)特展──同樣的策展單位, 相同的國際合作模式,類似的展示野心與規模。而四十年的差距,反映的是美國原住民博物館的發展歷史與趨勢。延續上一期的比較,本期繼續談論2015年平原印地安人特展的策展手法。
觀點並置
平原印第安人特展的單元展板文字,透過多元觀點(multivocality)與權力共享(shared authority)的合作模式(在此需特別指出,這樣的合作模式亦有其瓶頸),將四位人士、三種立場的詮釋觀點並置。試圖突顯各觀點間的紛歧(包括一位歷史學者、兩位平原印第安人身份的文化學者,以及策展人),讓觀眾透過歷史、記憶、親身經驗等不同面向理解藝術作品。
例如下引「四、水牛之死 1860-80」單元的展板文字(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2015):
歷史學者:19世紀初,水牛數量約有三千萬,至1895年時,存活者不足一千隻。原本獵人採行獨立的游獵方式,而今卻被迫受限在保留區內,否則將面臨挨餓的處境。曾經繁榮強盛的部落,如今萎縮成貧窮且依賴政府的配給制度。18與19世紀所建立起來的水牛與馬匹文化,因傳染病、軍隊駐紮、政府管理、外來者的水牛獵捕、鐵路興建、外來屯墾者等因素而瓦解。
原住民學者A:大約有十幾、二十多年的時間,人們搭建破爛的牛皮圓錐形帳篷,或將年度配給的帆布縫製成合用的帳篷,居住在離保留區行政中心不遠的地方。
原住民學者B:平原印第安人對於19世紀晚期與20世紀早期所發生的劇烈損失——土地、水牛、儀式、祖先的生活——感到悲痛與哀戚。
藝術策展人:即便在危機的年代,藝術仍延續著,呈現部落的獨特風格,其中帳本繪畫(ledger drawings)也在此時成為藝術表現的重要形式。新的勇士社會促使精細而獨特的儀式性禮服產生。
歷史學者提供脈絡嘗試歸因、解釋,原住民學者談論集體回憶中的文化延續、斷裂、情緒,策展人則著眼藝術形式。這個單元,是我認為三方立場差異最極端的一個例子。試想,假如是一如往常偏重策展人觀點,展示敘事將會有多大的轉向?
詮釋基調
此跳躍中的馬匹雕像在1976年「神聖的圓圈:兩千年來的北美印第安人藝術」與2015年「平原印第安人:大地與天空的藝術家」兩個特展中同時被列為重要展件。(圖片來源: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n.d.)。 |
展場中有一件馬匹雕像,被評論者指為平原印第安人特展「亮點」展品,有趣的是,同一展品在四十年前神聖的圓圈特展中也同樣備受矚目。在一篇評論中提到:「或許最歎為觀止的作品,是那件一百年前由平原印第安人所刻的馬。策展人柯伊(Ralph Coe)借用該物件強調印第安藝術因人們的偏見而遭受漠視,他說:『或許我們都仍有那麼一點點震驚,必須承認美洲原住民藝術家過去是——現在也是——如此優秀的雕刻家、設計師、工藝家。』」(“Review of the Exhibition Sacred Circles” 1977, 78)當時的展品說明是這麼寫的:「這件受傷的馬木雕,是件獨特的平原印地安藝術品,是蘇族(Sioux)馬匹雕像中的傑作,獨一無二。它跳躍中的形態,細長的身形,隱約帶有超自然的特質,馬毛製成的尾巴以及皮革製的鞍繩,提供了馬匹向前躍動的動態性。」(Coe 1976, 168)
相較之下,在平原印第安人特展中,展品說明的開頭則是這麼寫的:「十個紅色三角形代表了這匹向前方衝刺的馬,在牠生命最後一刻身上血流不止的傷口。據傳此作品是由知名的藝術家與加入戰役的戰士約瑟夫(Joseph No Two Horns)所製作,此作品是平原印第安雕塑作品中,最知名且被頌揚的一件。按照習俗,成功的戰士會在類似這樣的馬匹雕像旁跳舞,藉以向他們最親近的動物夥伴表達敬意。」(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n.d.)
這只馬匹雕像,充分說明了從1976年到2015年,美國堪薩斯納爾遜-阿特金斯美術館(Nelson-Atkins Museum of Art)策展人與策展重心的轉變。2015年不只承襲1976年的觀點將這件作品視為雕塑作品,更強調了流血、傷口、戰士、最後一刻……等描述,這樣的展品說明不只交代了作品創作的背景脈絡,也呈現了其中的情緒,並強調約瑟夫身為戰士的身份,不僅只是藝術家而已。
空間手法
「平原印第安人:大地與天空的藝術家」特展局部展示空間模擬圖。(圖片來源:Kershaw 2015)。 |
策展重心的轉變,也同樣呈現在大都會美術館展示空間的設計上。展場中,有那麼單獨一件展品,以不同於其他展品的方式展出;若要說在展覽中有哪一件作品能定義整場展覽,我想便是它。這是一套服裝,單獨展示在一個半封閉、挑高的圓形空間中,與其他方形展櫃形成明顯對比。這是鬼舞(Ghost Dance)的儀式服裝。鬼舞是發生在1890至1900年間的宗教運動,那是美洲原住民失去土地而生活受限在保留區的初期。深沈的哀痛在此時蔓延,有些人相信透過鬼舞儀式,世界將會回歸平靜,死者將會返回,而傷者將會復原。此件展品說明文字特別冗長,解釋鬼舞的意涵,加上被隔離出的空間與置中的鬼舞服裝,成為展覽敘事中最強而有力的一段。
結論
本文以2015年春天展於大都會美術館的平原印第安人特展為例,指出籌備單位法國巴黎布朗利碼頭博物館(musée du quai Branly)與策展單位美國堪薩斯納爾遜-阿特金斯美術館,這兩個機構所呈現的變化。
布朗利碼頭博物館自2006年開幕起,便是一間獨特卻極富爭議的民族學與文化人類學博物館。館方將物件抽離殖民脈絡而單獨呈現物件的美學價值以及異文化的物質差異,遭受學者評判(Lebovics 2006)。因為館方忽略族群的動態歷史與能動性,也將法國政府的角色隔絕在外,倖免於眾人檢視殖民者的道德位置,這樣的做法既無法改善族群關係,也無法解決後殖民時期的社會問題。(Levitz 2006, 601-603)作為平原印第安人特展的籌辦單位,布朗利碼頭博物館透過此特展,對於這些自開館起產生的負面批評算是有所回應,試圖將民族學物件與藝術品置回殖民與歷史脈絡。
而策展單位納爾遜-阿特金斯美術館面對美國原住民殖民歷史的態度,透過兩個指標性大展——1976年神聖的圓圈特展與2015年平原印第安人特展——的比較,可以看出館方策展態度的轉變。作為一間美術館,納爾遜-阿特金斯美術館如今不再將歷史區隔於藝術之外。雖然我不明白為何展覽標題「平原印第安人:大地與天空的藝術家」要規避此展對於殖民歷史的回應,不過策展人在展場的入口導言卻明白闡述了核心主題,是平原印第安人的生活與藝術如何回應殖民歷史:「平原印第安人的故事,是一篇有關生存、適應,與反映著失去、不屈不撓、再生的故事……當平原的生活因殖民而不得不作出回應與轉變,藝術家則持續將支撐、引導、組織著人們的信仰,體現在作品上。與此同時,新的形式與意涵也被創造出來。」(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2015)
多年來,與原住民族相關的策展在各地,包括美國、加拿大、紐西蘭、澳洲,以及歐洲的典藏展示單位,皆經過若干階段的轉變,且各有不同發展。平原印第安人特展在單元展板文字撰寫上所採用的多元觀點與權力分享,在美國是自1970年代民權運動起就發展起來的社群博物館(community museum)模式。然而,這樣的做法事實上已面臨瓶頸。
美國的國立美洲印第安博物館(National Museum of American Indian),無論是1994年開館的紐約分館,或是2004年開幕的華盛頓特區本館,其展示便是以多元觀點為策展精神,但就結果論其有效性已遭受質疑(Lonetree 2012, 169-170);而權力分享雖已於博物館界提倡多年,但也在近年被批評多數時候在執行面上,特別是對於詮釋權的釋出,仍存在著隱性權力結構以及新殖民主義的可能(Boast 2011;Krmpotich 2014)。
簡言之,博物館與原住民社群的合作(collaboration)事實上正面臨有待突破的挑戰。本文透過比較兩個相隔四十年的美國原住民藝術特展,希望藉此指出當代原住民策展可能的策略方向之一。雖然2015年的平原印第安人特展並不著力於在開啟新的博物館與社群合作模式,但卻透過策展,承認殖民主義對於美國原住民無可規避的深遠影響,而達到解殖的目的。
引用書目
“Review of the Exhibition Sacred Circles: 2,000 Years of North American Indian Art.” 1977. African Arts 10, no.2: 78.
Boast, Robin. 2011. “Neocolonial Collaboration: Museum as Contact Zone Revisited.” Museum Anthropology 34, no.1: 56-70.
Coe, Ralph T. 1976. Sacred Circle: Two Thousand Years of North American Indian Art. Kansas City: Nelson Gallery Foundation.
Kershaw, Daniel. 2015. “Where the Vast Sky Meets the Flat Earth: Framing Plains Indians.” Now at the Met, March 30. Accessed December 29, 2015.
Krmpotich, Cara, and Laura Peers. 2014. “Moments of Encounter.” In This Is Our Life: Haida Material Heritage and Changing Museum Practice, 93-158. Vancouver & Toronto: 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 Press.
Lebovics, Herman. 2006. “The Musée du Quai Branly: Art? Artifact? Spectacle!” In “Lost Banlieues of the Republic?” Special Issue, French Politics, Culture & Society 24, no.3: 96-110.
Levitz, Tamara. 2006. “The Aestheticization of Ethnicity: Imagining the Dogon at the Musée du quai Branly.” The Musical Quarterly 89, no.4: 600-642.
Lonetree, Amy. 2012. Decolonizing Museums: Representing Native America in National and Tribal Museums. Chapel Hill: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2015. “The Plains Indians: Artists of Earth and Sky.” 1000 5th Ave, New York, NY 10028. March 18, 2015.
—. n.d. “Horse Effigy.” The Collection Online. Accessed December 29, 2015.
(本文作者為史前館遺址管理中心研究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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