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館自然史標本典藏簡介
在柏林,引爆戰後生活想像
一位駐館員對原住民文物館發展中的觀察與思考
從多樣性的知識建構看原住民教育的發展籌劃
史前館電子報第109期 2007.06.15 
   

在柏林,引爆戰後生活想像

文/ 林頌恩 圖 / 劇照取自柏林國立博物館聯網

  在飛往德國的旅途上,我就已經為著第一個週日到底該去哪個館而苦惱。原因是我從柏林國立博物館聯網(Staatliche Museen zu Berlin)下載的週末各館活動,各有各的特色,豐富到讓人難以選擇。就像這兒的各式可口蛋糕,同一時間只有一個博物館胃的你實在是選了這個草莓派就無法吃到那個洋梨糕,到最後只能對著最想要的三塊蛋糕乾瞪眼。


黑巿保羅

  幾經掙扎,我選了達雷姆歐洲文化館(Museen Dahlem, Museum Europaischer Kulturen)上半年每月中旬於週日早上十一點半推出的「與黑市保羅一塊上路(Unterwegs mit Schwarzmarkt-Paule)」劇場化導覽,因為那是光從字面介紹最讓我無法判斷與想像的味覺:「經由劇場方式了解戰後生活的情形,人們如何盡力想要尋回以往正常過日但已無法復得的生活。」
清冷的早晨,參加這場活動的人只有三隻小貓:我及一對同行前來的男女。一位背著舊背包、衣著復古看似穿著二次大戰後沒多久那時期服裝的男士前來與我們握手招呼。我們三人就跟著他進入滿室黑白老照片、標題與輸出、戰後時期紙本與物件等擺設手法非常古典的典型展廳,開始了莫名其妙就糊裡糊塗進行下去的戲劇化導覽。

  這位在劇中名喚Paul的男士一開始先問我們來自何處、住的地方有沒有發生過戰爭,接著他掏出一張折得很破舊的黑白照片(真的是那個年代很細緻的顯影沖洗成品),問我們有沒有見過照片上的小女生,說是他女兒(可想而知我們三人的表情及答不出來的樣子)。他又一一問起我們三人是否已婚、有沒有小孩、有沒有養狗(當然我們三人也是搖頭,心裡暗想那接下來這齣戲是要怎樣唱下去啊)。然後他就開始滔滔說起戰爭怎樣給他們家庭帶來影響,以第一人稱的方式告訴我們當時民眾的生活情形,他所湧現的情緒是既憤世又受傷害。

  Paul帶著我們穿過展場入口,來到一處名為“Hunger”(物資的缺乏與飢饉)的主題,敲著展櫃指著那時候的物資配給券說:「戰後,我們的生活處處受到配給的限制。我們不只沒有足夠的食物,就連一般生活基本物資都很缺乏,想要有一塊肥皂,就要用肥皂券來換。我老婆要排隊排得很辛苦耶,我們全家都要很珍惜地使用。在這種要麵包沒有麵包的情形下,你說,我女兒營養會很好嗎?會長很高嗎?」

  他又指著牆上黑市交易的街頭照片:「在這種情形下,我們當然必須靠黑市交易才能生活,犯法又怎樣呢?我們要「活」啊。像這種『揪住投機商跟黑市交易者!』的海報貼出來有什麼用?到處都有人在做黑市交易!」他指著牆上領取物資、禁止黑市交易的街頭照片及文宣品,一下子,那場景真的如他所說般活生生呈現在眼前,在他的帶領之下,你的人就像是被吸到畫裡面一樣,成為當時站在柏林街頭看著這一切發生的一份子。

  之後我們來到一幅大型輸出的畫面前,婦女在戶外整理家具物品,輸出的底下就放著那個年代的木桌、木椅及鍋盆等等。Paul說,戰後的街頭,他們可害怕孩子們出來到任何地方玩,看著我們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的神情,他冷不防「碰!」的一聲比出炸彈爆炸的手勢把我們嚇了一跳,他說:「空地到處都有地雷及未引爆的炸彈,出去玩,就死著回來。你能放心嗎?」透過他真實地又演又說,我開始可以想像一個不能自由玩耍的童年,對孩子而言那會是什麼樣的生活。

  場景一轉,另一幅巨型輸出是戰後千瘡百孔的建築,牆垣傾倒,高樓活生生被炸成一半。Paul以那種自身難保的嘲諷語氣說:「戰後,很多人湧進都市想求得一線生機。可是我們柏林哪有那麼多地方給他們住啊,我們自己的家也是被炸得亂七八糟,所以呢,這些人只好將就一點,要嘛睡街頭,要嘛就睡這種被炸過還沒拆的房子。」看著畫面僅剩一半的樓房,住在屋裡跟住在戶外其實沒兩樣,柏林的低溫馬上讓我心裡涼到底:「那不是很冷嗎?」Paul很高興我終於有反應,他說:「對啊,很冷,可是又能怎樣,大家都一樣不好過,這就是戰爭的結果。」

  他又帶我們來到一處有課桌椅的地方,牆上框起來的文件是戰後孩子們在校所寫所畫的內容。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抽出抽屜內影印的孩子手稿,慢條斯理掏出一副舊式摺疊眼鏡戴起來(又是那個年代的物品),把他們寫的東西唸給我們聽。當然以我的德文聽不懂這些敘述,可是我漸漸可以感覺出這位叫做Mathias Kusche的表演工作者的操作。

  在這整個過程,視覺上他以少許隨身物件把我們與他的第一類接觸引入那個年代,意識上則以戲劇化但不誇張的方式去敘述,帶著類似心理劇自剖自答的方式冷靜操作,呈現出戰後一名受創男性的反應。然而他三不五時會把你拉入劇中劇那般引起你的介入,當然你就會跟著他一起把這情境搬演下去。雖然我們都知道彼此都處於假裝的狀態,然而我們所根據的假裝都有可供驗證的事實背景,最有意思的是在這過程中我們都不能沒有彼此,否則會成為一齣唱不下去的戲。

  他帶著我們前往下一個主題,有裁縫車、那時候的服裝及婦女做洋裁的照片。他說戰後景氣蕭條,他老婆就是這樣跟著做裁縫,一針一線把家裡的經濟撐起來。說著說著他整個人就癱坐在地上(一點也沒有把那裡當作是展場),一副潦倒的樣子,他說他只是很想抽根煙,可是他們的經濟不允許……

  走過戰後四處重建的老照片,我們來到了德國電影娛樂、電視崛起的場景,有著各式表演節目單與明星照片的展櫃前。他解釋這些內容後笑著說,不知他女兒會不會有機會走上這一途呢,很希望她的未來前景看好……最後,他跟我們三人一一握手道別(就像一開始見面的儀式一樣),祝我們一切都好,有時間再繼續把展場看下去。

  Mathias離開以後,我們三人留在原地,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三人中來自法國的男士先問我,我能明白Mathias說的一切嗎?我說我德文差,聽不懂當然跳過,但是過程中從他的態度,我已能感受到戰爭對一個人的影響有多大,這個有家庭的中年男子要的不過是個穩定的生活、只希望在想要吃麵包、想要抽煙的時候,基本需求可以被滿足等等,然而戰爭把這一切都破壞了,當然把他的心理狀態也破壞了。如果不是Mathias用這種很戲劇化的方式去帶我們認識這些主題,我不會以同理心的方式去感受到他的感受、感受到那時候的人的感受,用這種角度去理解這些展出的照片與物件於背後所要傳達的背景與意義。因為對我來說,這裡不過就會只是跟一般展場沒有兩樣的展場而已。

  我出來跟Mathias聊,此時他已經換回這個時代的服裝,原來另外那兩位是他的朋友。我感謝他讓我經歷一場特別的戲劇化導覽,那是無與倫比的感受,可惜博物館的宣傳不夠,不然相信會有更好的互動產生。Mathias也頗無奈館方應施力更多,他說如果是20個人或是一個小團體來,那種你來我往的對話會因為每個人的經驗分享而讓整個戲劇效果更好。

  Mathias離開以後,我重新回到展場再走一遍,但是我已經看不下去。我開始想念他帶領我們認識這個展場的方式,因為沒有他的展場,很~無~聊。我開始在想,如果今天我只是被一般解說員以第三人稱說明歷史背景的方式帶過去,我一定會認為這個展哪有什麼好看,走過去就可以忘記。但是一個好的教育活動,讓這一切鮮明起來。透過表演工作者戲劇化的引導方式,讓我們有機會以另一種置身境內的感受,以置入性的經驗實地去認識這個展所要述說屬於人類真實血淚的故事。一個展場所擺置的物件與影像都不是為了只是以此證明曾經發生過的史跡證據,而是真切希望參觀者能從中有所感應與領受。而就一個以戰後為主題的展場而言,如果參觀者沒有機會領略戰爭對人類、環境與萬物所帶來的殺傷力,那麼我們永遠無法從歷史中習得教訓,悲劇也將一再重演。

  儘管我不知道在德國結合博物館與劇場化的操作是否普遍,但我真的佩服這個館,願意推出這樣別出心裁的教育活動。如何讓參觀者留下深刻的博物館經驗,這是博物館教育工作者所企求的,因為有了深刻的感受,就有可能引發參觀者往後在這個方向自我教育的動機。達雷姆歐洲文化館的例子,已經為我的柏林博物館之行投下了第一枚驚艷不已的炸彈。

(本文作者為史前館展示教育組研究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