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駐地創作、民族誌與人類學
文/黃郁倫‧圖/南方以南粉絲專頁
「藝術沒什麼太大功能哎。」聽台上講者Eva(林怡華)分享「南方以南」這個南迴藝術計劃的策展過程,她開玩笑如此自嘲。人類學家也很容易這般自貶身價,我想起《天真的人類學家:小泥屋筆記》裡的段落,明明自知沒什麼用處,還得樂觀地自我安慰——至少我們沒有帶來破壞:
我在喀麥隆期間碰過不少這類專家,其中有人惡毒批評我為「非洲文化的寄生蟲」。他們是來分享知識、改善人民生活的。而我只是觀察,還可能因個人的興趣,鼓勵此間百姓迷信異教與落伍。有時在寂寥的失眠夜裡,我也如此質疑自己(一如我在英國時懷疑學術生活的價值一樣)。不過,談到解決危機,這些專家也沒啥成就。他們每解決一個問題,便製造出兩個問題……至於人類學家,不過是毫無害處的書呆子,這個行業的倫理之一便是盡量不直接干預觀察對象。---(巴利 2008:41) |
關於破壞這件事,好巧不巧Eva也提到了。身為策展人,「南方以南」對她而言與過往的策展經驗大不相同,反而更像是損壞控制(damage control)——降低對部落的破壞。我在心裡大笑,真的是形容得太貼切了。
這是2018年12月23日臺東美術館在MATA臺東縣原住民文化會館舉辦「南島藝術論壇暨工作坊」的第一場議題「尋覓南方的路徑:南島民族誌與當代藝術創作的交互評註」,邀請Eva談談當藝術創作進入南島文化的領域,藝術創作者如何在過程中進行自我與在地的記憶探索與實踐(南方以南 2018)。同場,史前館館長王長華也針對博物館朝向與社群合作所執行的諸多工作計畫,某個程度呼應南方以南去中心化的核心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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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島藝術論壇海報。 |
「南方以南」是2018年臺東縣政府委託山冶計畫執行的駐地藝術創作及展覽計畫。起初聽聞時,老實說這個中文名稱不免讓我想起遠東(Far East)這類的區域命名,帶著相當鮮明而武斷的主觀立場——顯然在北方。英文翻譯Hidden South——隱匿的、不為外界所知的南方——更帶有濃濃的傳統人類學本質;但由於經過自我反省,人類學已不再理所當然地將邊緣視為封閉、靜止,因此hidden這個字不免讓敏感的人感到侷促不安。
然而這個計畫具備許多條件,使得它與人類學學科之間有著重疊、相似的特質。最顯而易見的是,藝術家受邀進駐南迴公路一帶村部落的形式,如同傳統人類學家「進入」田野及「參與觀察」異文化的調查方法。因此我對Eva的分享大感興趣,可是她卻在開場時單刀直入地撇清:「這個計畫中,我們不是在做田野,而是在這個區域裡用力生活。」例如藝術家甫抵達隨即一起參與青年工作,或藝術家的駐地日常即是日日與村部落成員共同勞動與飲食等,都是用力生活的最佳證明。
然而在我的理解裡,這就是田野工作,在日常與非常之間細細瑣瑣地學習,在外來與當地之間反反覆覆地位移。田野工作或許太難定義了。大學時候修過曾振名老師的文化人類學田野方法,第一堂課,老師倚靠在黑板前的書桌上擺明了說:「沒有什麼方法,就是要會做人而已。」我當時心想,真不知接下來這學期還要學些什麼呢。後來,偶有朋友問我同樣問題,我總是略帶遲疑地說,要能想辦法去到田野地(廢話不成),要想辦法與人結交認識(所以要學習當地語),嘗試不給對方造成壓力或不自在感的紀錄與筆記方式(永遠都在琢磨當中),唔,還有要會做人。Nigel Barley(奈吉爾‧巴利)回憶他在喀麥隆田野的狀態,無非是走路、等待、走路、等待;若要我回想,浮出的第一個畫面則是掩飾尷尬地笑著想找旁人搭話。
回到Eva的開場,我猜她真正想撇清關係的,或許並非田野工作,而是民族誌。坦白說,人類學也是不願被等同視為民族誌的:
人類學是「跟著他者進行研究」與「向他者學習」,民族誌是「研究他者」與「學習有關他者」。(Anthropology is "studying with" and "learning from." Ethnography is a "study of" and "learning about.")--- Tim Ingold (2017) |
釐清這樣的差異,使人類學與南方以南的藝術駐地形式更加貼近,而我認為反身性是當中的關鍵。這裡的人類學知識生產及藝術家作品創作,都是將目標設定為理解異文化(且需認清異文化是異質的),但實際上的過程卻是理解自我,最終成品則是提出另一種思考方式。那異文化再現呢?唔,還是交給民族誌學者吧。
參考資料
Ingold, Tim
2017 Anthropology contra ethnography. Journal of Ethnographic Theory 7(1):21-26.
奈吉爾‧巴利(Nigel Barley)
2008 《天真的人類學家:小泥屋筆記》,何穎怡譯。台北:商周。
南方以南
2018 海洋與山脈包覆的路徑:南島藝術論壇暨工作坊,2019年1月22日上網。
林開世
2016 〈什麼是「人類學的田野工作〉。《考古人類學刊》84:77-110。
(本文作者為史前館遺址發展組研究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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