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示變遷中的傳統：「出於對族人的愛：Horace Poolaw攝影展」

文‧圖／黃郁倫

　　民族誌博物館當下所面臨的重要挑戰之一，是博物館強調異文化傳統的再現，卻時常將這些傳統描繪為固著且不變的。換句話說，他者（other）是一群沒有歷史的人，是一群有如物件般靜止的人。這有違實際情況。他者實際上是歧異且多元的人群。在美國，人們時常視原住民為美國歷史的一部分，如歷史中的一個物件，或一座古老遺跡，而不承認原住民歷史本身可以做為一個深厚的主題（Smith 1999:174）。

　　國立美洲原住民博物館（以下簡稱NMAI）紐約分館於2014年八月展出「出於對族人的愛：Horace Poolaw攝影展」（For a Love of His People: The Photography of Horace Poolaw）特展，博物館網站上如此介紹：「那是個族人經歷劇變的年代——Poolaw出生於1906年，那是奧克拉荷馬州成為獨立的一州的前一年，也是美國政府終止原住民保留政策的後六年。一位罕見的美國原住民攝影師，以原住民為主題進行記錄，從1920年代中起，持續五十年，用影像寫歷史。（註1）」根據上引，透過當地人Horace Poolaw的鏡頭，此展覽描繪當時美國原住民轉變中的傳統。

圖1.攝影師在美國原住民博覽會上拍攝孩童舞蹈。

圖2.在觀眾走進展間以前，會先在入口處讀到Poolaw的一句話：他不求名留青史，而希望人們能記住他的族人的樣貌。

　　前段所引的特展描述，其實已包含了多種概念。首先，Poolaw身為美國原住民攝影師，這樣當地人（insider）的角色是少見的，與外來（outsider）攝影師形成一大對比。舉例來說，展出的最後一張照片「攝影師在美國原住民博覽會上拍攝孩童舞蹈」（註2）（1950）（圖1），描繪白人觀眾與白人攝影師捕捉原住民樂舞表演，這些外來者鏡頭所框的畫面，是他們所框選的真實。

　　NMAI提供的特展描述強調了當地人的概念，呼應特展名稱的「族人」二字。Poolaw是Kiowa族人，該族分佈於奧克拉荷馬。如同展名所提示的，Poolaw是為了記錄族人生活而拍攝，在觀眾走進展間以前，會先在入口處讀到Poolaw的一句話：他不求名留青史，而希望人們能記住他的族人的樣貌（圖2）。我認為展名顯現了此特展的核心概念——透過這位當地攝影師的作品，呈現他如何熱情且真誠地記錄美國原住民人群。

　　第二，特展強調了文化變遷。透過傳統與現代的並置，Poolaw其實描繪了兩者間的模糊分野，以及他的部落文化的變遷。Poolaw從1920年拍攝到1970年代，橫跨五十年之久。這些照片披露種種變遷，包括衣著、生活形態、娛樂活動、現代消費、職業等，以及原住民青年參與第二次世界大戰和一年一度的美國印第安博覽會。

圖3.美國原住民博覽會上身份未知的舞者。

　　舉例來說，在照片「美國原住民博覽會上身份未知的舞者」（1957）（圖3）中，我們看到一位年輕人身著傳統服飾，然而Poolaw的取景刻意保留了一臺敞篷車在年輕人身後。作品說明這麼寫：「……〔舞者〕並非「身陷兩種世界」或「掙扎著進入主流」，亦非從傳統「轉變為」現代，而是既傳統又現代的；在他所處的空間，年輕人推翻了這詞彙和使用詞彙的方式（註3）。」

　　我認為這極富意義，因為與Poolaw同時期的外來攝影師們，慣於將美國原住民視為奇異、原始、傳統而神祕的。然而，如同Smithsonian的新聞稿所指出的，Poolaw展現的卻是「在美國人日常生活的各面向中，原住民部落與非原住民，是同時且共同參與著國家歷史，也共同塑造了國家性格。（Smithsonian 2014）

　　第三，攝影的角色在此並不只是族群自治與自決的媒介，也同樣是見證歷史的媒介；策展人在展板文案的前言裡提及，Poolaw在「用影像寫歷史」（NMAI n.d.）。「出於對族人的愛」是首次展覽完整回顧Poolaw的作品，也是NMAI首次針對單一攝影家進行策展（Jones 2014）。攝影因為能捕捉某一時刻，使得攝影成為重建或推翻歷史的極佳媒材，回應文章開頭所提到的問題，Poolaw的攝影作品證明原住民歷史本身得以做為一個深厚的主題，而非僅為歷史書中的第一章。

圖4.Jerry Poolaw服役海軍時的休假。

圖5.「『Watahwaso公主』Lucy Nicolar、Justin Poolaw與Bruce Poolaw在前往紐約的路上停駐於Pawnee Bill狂野西部秀」。

圖6.Poolaw拍攝家族照時刻意的擺拍。

　　舉例來說，在照片「Jerry Poolaw服役海軍時的休假」（1944）（圖4）以及「『Watahwaso公主』Lucy Nicolar、Justin Poolaw與Bruce Poolaw在前往紐約的路上停駐於Pawnee Bill狂野西部秀」（1930）（圖5），皆描繪了族人，如同同一時代的其他美國公民，平凡地生活與工作。

　　「出於對族人的愛」有不同的子題，包括：肖像、社群、家庭、社會景觀、服兵役、表演等，在這樣的架構下，一共展出了81張Poolaw的作品。這檔Poolaw的回顧展，顯而易見其所依據的正是Poolaw的生命歷程。Poolaw的生活深植於部落，他大量拍攝親友，以及對親友們而言的重要事件，包括：婚喪喜慶、遊行、釣魚、開車、約會、參戰、打棒球等。

　　然而，這帶出另一個討論。策展人在展示文案中反問觀眾一個問題：「我們該視Poolaw為藝術家還是記錄者？他究竟是透過作品評論複雜的跨文化互動，還是僅僅捕捉畫面而已？」部分觀眾分析所展出的作品，尤其是Poolaw拍攝家族照時刻意的擺拍（圖6），而認定Poolaw屬於前者，是位透過攝影作品表達意見的藝術家（Green 2014）。然而，擺拍並不必然否定影像的記錄功能，我認為Poolaw的作品事實上是介乎兩者中間的。

　　此外，Poolaw的作品幾乎可視為家庭相簿，而家庭相簿又一向被檔案研究者視為文獻，是一種記錄。再加上Poolaw又已闡明他的攝影動機，是希望人們能記得族人們的樣貌。因此，我想Poolaw既是藝術家也是記錄者，也許我們該認清這兩者間的地位是模糊的，一如傳統與現代的分野也是模糊的。

　　此特展以廿年前的一項影像計畫為基礎。1993年，Poolaw的女兒Linda Poolaw與史丹佛大學任教的Charles Junkerman，共同主持了「Horace Poolaw攝影計畫」。他們規劃了兩學期的課程來執行這項計劃，修課學生協助沖洗出所有Poolaw的底片，並進行相片人物的研究，也協助挑選照片，在校園內展出。Linda Poolaw與她的學生們三度拜訪位於奧克拉荷馬的Anadarko，訪談Kiowa老人家，指認相片中的人物與場景。追溯記憶的過程，使跨世代的Kiowa人團結起來——孩子認識了相片中已逝的親人，年輕人看見了父母和祖父母年輕時的樣貌（Gustafson 1993）。

　　「出於對族人的愛」是由Tom Jones和Nancy Marie Mithlo所策展；他們兩人都是美國原住民。這樣的策展人身份呼應NMAI的宗旨：透過與原住民族和其他社群的合作，增進人們對西半球原住民文化過去、現在，與未來的認識與理解（NMAI n.d.）。雖然說共同策展、當地人策展這樣的模式，已不是原住民博物館的新鮮事，然而此展覽仍值得被記上一筆的，是美洲原住民博物館不執著於對原住民傳統與文化的敘述，在特展中不強調獨特性，而是以看待公眾歷史的態度，看待原住民文化。如此，原住民才不被異族化、也不被單一化，是NMAI試著突破民族誌博物館現況與困境的嘗試之一。

註1：此段原文為：...[A] time of great change for his people—one year before Oklahoma statehood and six years after the U.S. government approved an allotment policy that ended the reservation period. A rare American Indian photographer who documented Indian subjects, he began making a visual history in the mid-1920s and continued for the next 50 years.

註2：一年一度的美國原住民博覽會（American Indian Exposition）始於1935年至今，2014年辦理第81屆，是美國最久遠的原住民跨部落慶典，並由跨族族人自發辦理。

註3：此段原文為：...[The dancer] is not “caught in two worlds” or “struggling to enter the mainstream,” nor is he “in transition” from traditional to modern. Rather, he is both traditional and modern; in occupying that space, he defies the terms and their utility.

參考資料
Green, Christopher
2014    For a Love of His People: The Photography of Horace Poolaw. The Brooklyn Rail. accessed Nov 8, 2014.

Gustafson, Donna
1993    Photographs preserve a Time of Place in Kiowa Culture.accessed Nov 8, 2014.

Jones, Karen
2014    On View: The Photography of Horace Poolaw at the National Museum of the American Indian. New York.com.accessed Nov 8, 2014.

National Museum of the American Indian
n.d.      Mission Statement. National Museum of the American Indian.accessed Nov 8, 2014.

Smith, Shawn Michelle
1999    American Archives: Gender, Race and Class in Visual Culture. New Jerse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Smithsonian
2014    “For a Love of His People” Portrays 20th-Century Oklahoma in Black and White. Smithsonian.accessed Nov 8, 2014.

（本文作者為史前館展示教育組研究助理，刻正於紐約進修博物館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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