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與祢的約定，從那時直到永遠：談「人神盟約：排灣族maljeveq展」
文‧圖／林頌恩
十幾年前，我跟妹妹從潮州轉往古樓部落，為的是想要看一看很有名的「五年祭」。那時候，我還不知道許多族人並不喜歡「五年祭」這個說法，也不知道這個祭典原來叫做maljeveq（音近瑪樂福格）以及來由是甚麼；我看到場內很多男人坐在刺球架上，用很高的竹竿追刺著每次高拋落下的樹皮球……老實說，我看不懂，因為當時的我只看到刺球儀式的外相，還不知道maljeveq背後有那麼多屬於人與祖靈之間心靈交會的深層意涵。
十幾年之後，隨著漸漸跟部落裡有辦理maljeveq祭儀的排灣族人變得熟稔起來，從他們看到的、說起的以及我自己開始慢慢接觸、理解，我開始感受到maljeveq的力量，以及每五年在這個節期、隔年在pusau送靈的期間，族人的生命是如何深深地被當初約定相會、送別的神祖之靈所牽動且沉浸其中。
古樓pulingaw燃燒了小米梗，邀請神祖之靈來到人世間與眾子孫同在同伴，很感人的約定與代代遵守。 |
古樓部落的vuvu將paidat插在頭飾上。 |
望嘉部落送靈隊伍非常盛大，pulingaw即使行動不便也堅持全程參與，令人動容。 |
七佳部落送靈的祭品，裏面有摩托車、小客車跟電鍋，希望vuvu回程快速安穩，在不同的地方也能好好吃東西。 |
在白鷺部落朋友家，他說起maljeveq之前，擔任pulingaw與祖靈溝通的智者會到各家做儀式召請祖先，那一家過世的祖先會藉著pulingaw勉勵人世的子孫。過世的父親回來，經由pulingaw告訴孩子們要好好打拼，為家裡蓋二樓的房子，孩子聽了哭到不能自已，希望往後的日子能夠有所表現好讓逝去的親人安心。一旁的朋友告訴我，他經歷了最感人的身心靈治療現場。
在古樓部落朋友家，餐廳的另一張桌子擺滿了各式吃的、喝的祭品，跟著家裡的女主人kina（媽媽）倒酒給祖先喝，kina說她心裡好多感覺，因為五年前也就是上一次的maljeveq，那時她的媽媽還在，如今媽媽也成為祖先，在她倒酒祭祀的對象裏了，想著媽媽、想著好多事情，她就掉眼淚了。
在望嘉朋友的部落裏，穿梭在巷子等著盛大的pusau送靈儀式隊伍經過，鞭炮聲不絕於耳，更重要的是高齡的pulingaw堅持不斷吟唱的歌聲。pulingaw即使身體不適，也堅持全程參與，尾隨在她們後面的盛裝勇士緩緩從部落最上方走了下來，人群佈滿整條巷子，陽光從他們背後照過來，與鞭炮炸出來的煙霧瀰漫整個空間，感覺像是來到排灣王國的神明遶境儀式，神聖、隆重而動人。
在力里部落跟七佳部落，男男女女跟去送靈的隊伍，在部落外頭把送給祖靈帶走的祭品一一擺了出來，點上香菸，以菸代話送給祖靈，感念祂們在maljeveq期間的相伴，回去的路上要又快又平安。祭品裏頭除了吃的肉跟水果、用的衣服跟布料，還有迷你手電筒、摩托車跟小汽車模型，還有扮家家酒用的電鍋、梳妝台跟手機，這些都是最當代也是一直以來最不變的祝福：感謝祖先每五年來看我們一次，希望祢們回去的路上又快又安穩，在人世間用習慣的東西，都幫祖先們準備好帶走，可以好好繼續使用。
在不同部落的maljeveq祭典沉澱了這麼多的感覺，要做成展覽，老實說，還是很難在展場上做有限的呈現，因而這也是一個展不勝展、說不勝說的展覽。由於展場極其迷你，只有三塊展板，加上四個櫃子以及櫃內的展板面積，若以九個部落輪流展出三個群組來估算，一次介紹三個部落來分配空間的話，那麼平均一個部落只有一個櫃子跟兩塊展板，而且還要搭配可展出物件的敘事脈絡限制，文字敘述不能太多，能夠講的內容真的很有限。
然而若是展場再更大些，我也怕自己無法勝任，因為maljeveq有太多細節與禁忌，如果處理得不好，可擔待不起；若說得太多太複雜，看的人也不明就理。因而面對排灣族maljeveq博大精深的神靈觀，對一個非屬祭祀體系又沒做到長期蹲點研究的外人而言，老實說，要如何做好這個展，我真的覺得自不量力。
也正因為maljeveq整體的敘說與理解太困難，那麼如何用一種至少不會太困難的方式，說給觀眾知道呢？至少，一次了解一個重點，這樣至少下次若有機會在maljeveq期間到部落時，可以了解一些基礎的風俗習慣。例如為什麼族人要配戴paidat這種薹科植物來遮蔽、避邪呢？而且還掛遍了家裡的窗戶、摩托車跟汽車、身上的項鍊與相機，為的是別讓迎靈之後所請下來的不好的靈看了以後，會對我們所擁有的感到羨慕與忌妒而帶來騷擾，因而配戴paidat就能阻絕不好的靈。一個表面上看到綁避邪草的動作，背後都有很深的意涵。
於是讓我想做下去的信念便是，至少我想試著把各部落maljeveq同中有異、異中有同的概念介紹出來，也跟不同部落的友人討論，如何在有限的版面做特色介紹與展品呈現。我不敢肯定，能否說得讓人至少可以理解maljeveq對排灣族人的關係是甚麼，但是至少對我來說，這是個一路上從不懂到慢慢開始有一點點懂的消化與轉化。
力里部落的年輕人，在祭典期間推出各式展覽與主題研討會。 |
力里部落各家刺球竿在空中追刺，有著懾人壯美的力量。 |
我也希望，藉由每四個月介紹三個部落的maljeveq特色，能夠輪流從不同面向來匯集各部落maljeveq的呈現，例如當代青年如何在籌辦自己部落maljeveq時有哪些嘗試與努力的新作為，像是土坂部落與力里部落年輕人便在祭儀期間舉辦了研討會，土坂部落隔年則出版專書，這些都是很好的例子。或是部落青年如何看待、解釋自己部落的祭儀，這些在未來都還會繼續嘗試與族人來合作。
佈展過程中，也特別請來土坂部落族人Pia RHusagasag（馬清山）帶著舅舅Kuljius a Turivuan（田金祥）製作的刺球場迷你模型，以及刺球竿的上竿，親自來史前館佈展。Pia很開心舅舅親手製作的東西要放在國家級博物館呢。而屏東縣來義鄉原住民文物館駐館規劃員Angusan Palivulj（陳文山）則給予這個展覽最多的幫忙與協助，讓資料的蒐集與展件的提供能有最好的安排。
話說那天解說訓練結束後，我問解說員同事，聽完以後對maljeveq有更多理解了嗎？她們的回應讓我非常高興：「我們以前跟遊客介紹時，普遍會說排灣族是這樣、或是那樣，聽了你談這個祭典，會對排灣族內部的多樣性有更多認識，感受到每個部落都有不一樣的地方。」確實是如此，越認識一個族群、一個部落，往往越會讓我們感覺無法用現有的經驗去理解，因為每個部落都有自己獨特的脈絡背景，反映在儀式上又有不同的展現。認識各部落maljeveq的博大精深之處，也是讓我們學習更謙卑去認識排灣族人想法的機會。
「人神盟約：排灣族maljeveq展」位置就在本館展廳地下室廊道，只要下到地下室史前廳要往上走到臺灣南島民族展廳時，必定會經過這個地方。希望這個迷你展只是個帶動大家接觸與理解的開始，因為真正的感動與看見，實際上是來自與部落的相處及點滴的互動而來，那才是更要緊的事。
（本文作者為史前館展示教育組研究助理，「人神盟約：排灣族maljeveq展」策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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