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都沒有卻展出了所有:柏林猶太博物館的「空」間展示
文/黃郁倫
圖/黃郁倫、柏林猶太博物館官方網站
圖1.叉路口,往右是「大屠殺軸」,往左是「流亡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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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猶太博物館(Jewish Museum Berlin)迷一般的地下通道叉路口,往右是「大屠殺軸(Axis
of Holocaust)」,往左是「流亡軸(Axis of Exile)」,處在交叉點的那一刻令人震撼(圖1)。2012年博物館日的主題為「處於變革世界中的博物館:新挑戰、新啟示」,其中提到博物館在「新」社會的作用,不只在教育與民主化的發展過程中扮演關鍵角色,也是見證過去的證人,以及為了往後世代看管人類記憶的守護者。博物館能否成為證人來面對當代的議題、當代的爭議與反省、當代人的情緒?這是傳統博物館難以想像的課題。傳統博物館大多客觀陳述爭議較少的「知識」,卻甚少誠實面對令人不知所措的傷心。當代由人為造成的災難與創傷越來越多,然而倚靠迪士尼樂園般的娛樂展示(以為好玩),或大愛精神的鄉愿展示(以為中立),是教不會人們反省的。而柏林猶太博物館,不僅成功、誠實地處理族群的歷史傷痛,而且相當令博物館界省思的是,它不一味追尋高科技、新媒體,反而回歸到單純的空間、身體與情感的力量,進行無言的展示。
柏林猶太博物館自柏林博物館的「猶太部門」獨立出來後,便無可避免成為一間必需面對歷史傷痛的博物館。如此疼痛的歷史傷口,該以什麼樣的態度面對?一部在常設展廳裡並不顯眼的新聞短片,我想最可以代表博物館的立場。短片背景攝於二戰結束後不久,第一次,有新聞記者在柏林街頭隨機訪問路人對於「大屠殺」的看法:「你經歷過二戰嗎?」「戰爭期間你住在這裡嗎?」「你聽過『大屠殺』嗎?」「你覺得我們應不應該討論『大屠殺』呢?」雖有少部分人一聽到這敏感的話題便不願多說一語,但當我看見大部份的路人都義正嚴辭地說:「『大屠殺』不只應該被討論,還應該被廣泛地、持續地討論,直到我們確保不再犯下同樣的錯誤」時,我對德國人的誠實肅然起敬。
這樣的誠實,拒絕鄉愿,在半世紀後柏林猶太博物館建築的國際競圖中,依舊一以貫之。當清一色參賽的建築師都提出中性的建築理念——包容、安慰、前瞻——時,
猶太裔的建築師丹尼爾.李伯斯金(Daniel Libeskind)卻拒絕保持柔性與中立。他在回憶錄中引用迪奧多.阿多諾(Theodor
Ardono)的話:「要是誰能以中性立場來看大屠殺,能夠且願意用統計術語來討論,那麼他就接受了納粹的立場。」(李伯斯金, 2006)因此李伯斯金在1991年為猶太博物館設計的建築不僅不提供世人安慰,還令人傷心,非常傷心。(Plato20105,
2010)
柏林猶太博物館的建築本身便是個完整的展示作品,以致於它甚至不需要展示任何的藏品、展品,也能詮釋猶太人的歷史,尤其是不堪回首的近代史。1999年建築完工後,有長達兩年的時間,猶太博物館呈現給觀眾空無一物的博物館。什麼都沒有的展示廳,卻能用「空」間說明一切;我第一次體會到,藝術,在這裡以建築(或許雕塑更為貼切)的形式,挑戰了傳統博物館對展示的定義——誰還敢說我們非得要展示物件不可?李伯斯金的建築即使空無一物,也沒人能否認它是座博物館(Greenberg,
1999: 24)。
圖2. 李伯斯金設計的「之」字形閃電狀的新建築,連著三百年前的舊建築。 |
「之」字形閃電狀的外觀,代表的是兩種形態的線:一條筆直但殘破,另一條曲折卻延續(圖2)。兩條線交錯構築了一些畸零的空間,李伯斯金把它們稱作「虛空間(Void)」,以天井的形式垂直貫穿天地,隔絕在展示空間以外,不照明亦不空調。「像某種捷徑,但其中什麼也沒有。這片虛空間支離破碎,穿過側廊,穿過走道,進入辦公室,又從中折出。我想,整個猶太博物館的精神都在那片虛空間之中」,這是李伯斯金對猶太人集體歷史經驗的詮釋觀點(李伯斯金,
2006)。
象徵猶太歷史的前衛建築沒有出入口,必須由1735年所建造的巴洛克建築(前身是法院)進入;相連的通道(混雜著走廊與樓梯)狹窄而長,隱喻德國與猶太人的歷史無法切割開來討論,且彼此的關係是壓迫的。我必須老實說,這不是愉快的動線經驗(圖3),我與同行夥伴容易迷失方向,階梯令我們喘氣,觀眾在裡面任向移動,通道的出口與入口竟是同一個,而我們得循著來時路回頭找到出口(圖4、圖5)。直到我們走回規矩、方正、易理解的巴洛克建築後,恍然大悟,原來剛才的體感經驗,正是猶太人族群的集體經驗——令人困惑、感到壓迫(Reid,
2001)。
然而對我來說,此建築作為藝術作品所帶來的高潮,是文章開頭說過的,迷一般的通道叉路口,往右是「大屠殺軸」,往左是「流亡軸」。站在叉路口,它並不告訴觀眾,在盡頭等著你的是些什麼,就等同於當初德國猶太人的處境一樣,我們得做出選擇。我很慶幸沒有費太多心思去搞清楚導覽地圖,所以在推開盡頭的門以後,更能感受強烈。
「大屠殺軸」的沿途壁面,展出了亡於集中營者的個人物品。道路通往名為大屠殺的塔(Holocaust
Tower),同「虛空間」一般,那是一個不照明、不空調的畸零空間,四層樓高的塔,與外界唯一的聯繫,是聲音、頂端隙縫微弱的光線、溫度,讓裡頭感受得到塔外世界的運行,卻也使得這份隔絕更顯孤寂、孤立。曾經兩位生於柏林、倖免於大屠殺後移居英國的猶太老婦人進來參觀,這是她們在大難之後首次回到柏林。李伯斯金陪著她們走進塔內,他回憶:「當時是冬天,塔裡沒有暖氣,可以聽到塔外對街學校的孩子嬉戲聲、菩提大道上的車水馬龍、博物館裡的交談聲。我們就跟戰時的德國猶太人一樣,都從正常生活隔了出來。」(李伯斯金,
2006)頓時她們淚如雨下 (Plato20105, 2010)。
圖6. 隱喻希望與秩序的棋盤狀空間,立了49根傾斜的柱子。 |
圖7. 站在流亡花園內,隱晦而難以察覺的傾斜,令人暈眩。黃郁倫攝。 |
「流亡軸」的沿途,則是當時選擇離開德國者的故事,沿途壁面展出了他們新的護照與國籍,是後半生的命運。道路通往一座名為流亡的花園(Garden
of Exile),棋盤狀的開放空間中,立起七七四十九根高聳的柱子,柱頂種著象徵希望的柳櫟(圖6)。詭異的是,柱子是斜的,地面也是斜的——看似充滿秩序、自由的空間,卻以隱晦的十二度傾斜默默令人暈眩。迷陣中人影穿梭,根本來不及見到他們的相貌;轉身發現,你其實隻身一人。(圖7)
由於柏林猶太博物館是座太成功的案例了,以至於當初甚至有人反對照原定計畫去建置常設展廳,「會破壞掉藝術作品本身的完整性」,他們這麼說(Reid,
2001; Hooper and Connolly, 2001)。後來參與常設展示設計的團隊說,這是他們遇過最棘手的案子,「概念」強烈地驅策著這棟建築;它不為展示功能存在,也不為觀眾服務存在,但卻充滿了力量(Reid,
2001)。最後,設計團隊與館方決定保留許多純粹的建築空間。李伯斯金說:「一座偉大的建築物,就如同偉大的文學作品,或是詩,或是音樂一樣,都能夠述說出人類靈魂的精采故事。」(李伯斯金,2006)把建築當文本,用讀的(Plato20105,
2010),他的作品可以讀出猶太人的歷史;而對博物館展示來說,原來藝術可以使無物件的展示成為可能,使一段關於傷痛的歷史,不證自明。透過建築的語彙設計,柏林猶太博物館以其存在作為見證過去的證人提醒未來的世代。
引用書目
李伯斯金,丹尼爾
2006 《光影交舞石頭記:建築師李伯斯金回憶錄》。台北:時報。
Plato20105
2010 〈柏林猶太博物館(下 )〉,刊於《空間迷。迷空間》。http://blog.roodo.com/spacefan/archives/12871743.html,2012年5月6日上網。
Hooper, John, and Connolly, Kate
2001 ‘Empty museum evokes suffering of Jews,’ on The Guardian. http://www.guardian.co.uk/Print/0,3858,4252876,00.html,
browsed on May 6, 2012.
Greenberg, Stephen
1999 ‘Libeskindbau leads where other museums should follow.’ Architect's
Journal 209: 24.
Reid, Susannah
2001 ‘The Jewish Museum Berlin - A Review,’ on Virtual Library Museen.
http://www.vl-museen.de/aus-rez/reid01-1.htm, browsed on May 6,
2012.
(本文作者為史前館展示教育組研究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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