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誰?
港口遺址玉器系列(四):項飾及其他飾品
被你深深的打到─致布農南洋軍伕回憶錄的策展夥伴
史前館電子報第140期 2008.10.01 
   

我是誰?

 文 / 卡造.達牧(花蓮奇美部落阿美族人) 圖 / 吳明季


年齡階級青年在河邊吃魚。

奇美部落捕魚祭:年齡階級的青年烤魚。

奇美部落捕魚祭:上級為ciopihay階級(第二級)青年綁刀。

  最近部落發生了一個大震動,因為Komolis(捕魚祭)快到了,從六月中開始,年齡階級的青年已經緊鑼密鼓的展開捕魚祭的準備工作,有一個年輕人的媽媽以孩子必須暑修為由,要求年輕人不能找她的孩子回去參加捕魚祭以及相關準備工作,否則她就要告年輕人,訴諸法律行動。
參與年齡階級的青年越來越少,這已經是個老問題(尤其是最近這十年來),這位要暑修的大學生在他的階級裡算是個還不錯的青年,比他更差根本從小就不參與年齡階級訓練的人多得是。但是他的媽媽這次的確失言,也許她是太過護子心切,也許是教育觀念的偏差,但是這種揚言以國家法律來打擊自己部落文化,以及以一種衝撞的方式來對抗年齡階級的訓練規範,我相信對她自己也是充滿內心交戰與矛盾掙扎,以致於完全沒有辦法去思考這樣的行為對年齡階級組織的不尊重,以及這樣的教育對她的孩子的影響是什麼?

我是誰?這是一個嚴肅的問題

  有一天晚上我與兩個部落的年輕人聊天聊到這件事情,明季也在旁邊聽,我們聊到很多重要的問題,我心裡很高興聽到這兩個青年對部落的反省與思考。族群問題與文化流失,半個世紀以來在全世界都是個重要的議題,學術上對於殖民問題的反省、東方與西方的反思、族群問題複雜性的抽絲剝繭,近三十年發展出許多重要的理論(後殖民理論、文化批判、族群關係……),我們這三個部落的年輕人根本從來也沒有看過這些理論,但是明季說我們對於這件事情思辯之精彩、用詞之精準,並不輸給學術界這些重要的理論。我們是這樣說的:

  「現在的父母親都很袒護小孩子,只有他的孩子是人,我們其他的都不是人。辛苦別人的小孩子沒關係,自己的小孩子不要吃苦。」

  「父母親這樣袒護小孩子,以後教育出來的孩子讀很高的書有什麼用?他不知道他是誰?在外面人家說你們奇美最傳統、好厲害,有什麼用?對這個小孩子而言,他什麼都說不出來,因為他什麼都不會、都不懂,只會說我也是奇美的,有什麼用?」

  「現在的年輕人讀很高的書還不是做板模,父母親只會很驕傲的說我的孩子是大學生,但是有什麼用?他們完全沒有想法,對於部落的事情什麼也不懂、也不能貢獻。」

  「只有考試加分的時候是原住民,其他的時候都不是原住民。」

  「以後奇美的文化、年齡階級就會和外面(的部落)一樣,只剩下形式。」

  「現在我們青年組以下就差不多只剩下形式了,那麼少的年輕人參加,就是看家裡(的態度)啦!還有父母親的教育,那麼怕小孩子吃苦,是父母親的問題。」

  「像我們的,以前當青年的時候哪裡有時間坐下來?才剛剛坐在椅子上,屁股都還沒有坐熱,爸爸就會說:『你還坐在這裡?你好意思你的idang(同階級的朋友)嗎?他們都在那邊忙了。』」

  「我們以前白天還要拔花生,幫忙家裡農忙,晚上還要做青年的事,根本沒有時間睡覺,現在的小孩子哪裡要?以前家裡有像這樣一把一把的竹子,早就被偷了,被偷了老人家也不會說什麼,因為他們也知道,年輕人根本沒有時間砍,就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年輕人拿去集會所。」

  「現在的年輕人參加的人那麼少,願意來參加的又不太會做(時代變遷,現在的小孩從小沒做過農,年輕人的工作都不大會做),又要做同樣多的事情,做那麼累,還要被罵,就不要來了,成為惡性循環,年齡階級就慢慢變成只是一個形式。」

  「尤其那些小孩子都不來參加年齡階級的父母親,特別愛透過年齡階級的方式罵別人的小孩。奇怪?他們憑什麼罵?」

  「責任在現在的父母親,別人的孩子都已經回來忙一個月,我的孩子有參加一、兩天就好了。這樣的心態,年齡階級當然慢慢變成夏令營。」

  「但是我們階級不會只剩下形式,我們不會,我們會一直做下去的。」

  這些對話饒富意義,我打從心底欣賞這些年輕人的洞見。當傳統遇到現代,是奇美部落近二十年來無止盡的拉扯。我們遇到的問題,整整比外面的部落晚了二、三十年。奇美部落早期由於交通不便,現代化與漢化得很晚,又加上我們原本就是很重要的阿美族的文化發源地,因此我們的年齡階級組織與傳統文化一直沒有斷過,還保存得很完整。但相對的,我們也比較貧窮,書讀得不高(有讀到國中就不錯了),一直到最近幾年我們才開始有大學生。這二十年來,年輕的父母親因為工作的關係,同時也因為比以前更重視小孩子的教育,紛紛將小孩子帶到都市去讀書。現在年輕一輩的小孩子,很多都是在都市長大,部落的經驗比以前少了很多(雖然我們的凝聚力還是很強,有祭典節慶、婚喪喜慶還是會回家)。但是當小孩子遇到部落的事務(如捕魚祭的準備工作與年齡階級的訓練)與外面的事務(如暑修),父母親卻很容易叫孩子不要回部落(或者不要去參加階級),反正外面的事情都是重要的,部落的事情都是可犧牲的、不重要的,而且年齡階級的訓練那麼辛苦,父母親也不要小孩子吃苦(或者小孩子自己也吃不了苦?)。

  現在,當外面的部落有感於自己文化的流失,紛紛要找回已失傳、中斷的文化,我們奇美的人卻一味的往外面看,拼命在丟掉自己的文化而沒有意識。這幾年部落流行一句話:「有錢才有尊嚴。」是的,在主流社會一面倒向錢看的情況之下,我們的族人也感受到了。但是當我們一味的跟著主流社會的屁股後面走,在都市邊緣的夾縫中求生存,我們再怎麼樣做也比不過人家。我們都忘了,有時該停下腳步看看別人的部落,我們奇美遇到的問題比人家晚了二、三十年,我們是不是可以避免掉別人錯誤的腳步,也避免掉挽不回來的失去與痛苦。我們應該要去思考奇美族人的生活方式難道只能這樣嗎?當奇美這麼傳統的部落,遇到全球化重視文化創意產業的風潮,我們難道不能試著以我們文化的強項開創出新的局面?

  這幾天這些討論漸漸在部落形成更多人的討論。有一個青年說,當有父母親提出說要以法律來對待年輕人時,年輕人心裡會怕。年輕人,現在國家的法律都已經通過原住民基本法,傳統祭典的維持是原住民的基本權利,這個媽媽要告部落的年輕人,還不見得會告得贏呢!只是我心裡覺得很悲哀,為什麼我們自己部落的族人揚言要用國家的法律來打壓我們自己的文化?這不是很悲哀嗎?還有另外一位年輕人說,現在四級以下會參加階級的年輕人越來越少,會參加的就是那幾個,做得那麼辛苦,被打被罵也是那幾個。那些不來參加的,反正永遠也不會被打,也不會被罵。那麼,這樣的問題該如何解決呢?

  是的,這是一個嚴肅的問題,該如何解決呢?我們的兄弟部落太巴塱也遇到同樣的問題,他們解決的方式是在部落正式的檢討會時,針對不參加年齡階級的小青年的家庭提出檢討。一個家庭、一個家庭的提出檢討,為什麼你們不讓你們的孩子參加年齡階級?而我們奇美呢?是不是也該有我們的檢討呢?用我們的方式來正視這個問題。

  歸根究柢,我們觸碰到的是一個很根本的問題:我是誰?做父母親的不讓小孩子參加年齡階級的訓練,你以後如何回答你的孩子這個問題:「我是誰?」當你的孩子長大以後在主流社會中很辛苦的載浮載沈,然後他問你:「我是誰?」當他告訴你:我很想假裝我不是原住民,但是我沒有辦法;我很想大聲說出我是原住民,但是我沒有根。這個時候,你要如何回答你的孩子?

  我是誰?這個基本而重要的問題,激發出二十世紀後半全世界對於族群問題與殖民這件事情深刻的反省,也激發出台灣與全世界的原住民族運動。當我們奇美還有機會,在我們的年齡階級不曾中斷,傳統文化不曾流失,當別的部落族人都還羨慕我們很傳統,我們是不是更應該讓我們的孩子繼續傳承、延續奇美的文化?我知道,在現代社會中原住民的小孩子很辛苦,但是只有在父母親堅持讓小孩子在自己母體文化中成長的情況下,小孩子長大才不會對自己的身份感到困惑,也才會堅強的長出紮根於自己母體文化的自信。

  這樣的反省會只是高調嗎?當一顆石頭丟到水裡,石頭有可能只是沈到水底,也有可能激起陣陣的漣漪。今天,我丟出了這顆石頭,會引發什麼樣的效應呢?就看我們奇美人自己了。

(本文作者為花蓮奇美部落阿美族人,引自《奇美部落報》2008年7月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