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文化的亞洲文明博物館
小策展人失眠日記─文化館界的海角七號,在海端(4)
繼續努力下去的動力與鼓勵-悲壯的七腳川之戰部落策展人心得
史前館電子報第146期 2009.1.1 
   

小策展人失眠日記─文化館界的海角七號,在海端(4)

 文 / 林頌恩 圖 / 林頌恩、果子電影公司提供

回到當年在火車站送行的年代揮舞旗子。

把布條燒了做效果,真的很像在戰場。

為什麼鴨血不是拿來吃麻辣鍋而是在寫字呢?

大家都很認真接受解說訓練,現場超讓人興奮、緊張又感動。

看,這條項鍊也是另一件好不容易得到的展品!

倒數前兩天9/25(星期四)

    海端布農族文物館這天早上接到教育部辦公室打來說部長另有行程,不便前來參加「Taupas‧日本軍-布農南洋軍伕回憶錄」開幕式,這下可把接電話的美花大姐嚇了一跳說:「部長耶第一次接到。」這麼貼心的來電讓人覺得邀請卡沒有白發,也振奮了我們的士氣。

    早上我接達亥去江司令的部落,感謝老人日托班長輩排練開幕式的節目。一路上達亥提到昨天在彰化參加原住民族博物館館際聯誼會的情形,他的簡報很獲得在場博物館界資深研究人員的好評,說海端館這樣用自己人說在地故事的策展方向很對,聽得我心花怒放非常感動,想說這樣辛苦的合作模式總算有自己館以外的業界大老贊同跟肯定。畢竟我們共事以來有很多溝通上的雞同鴨講以及實踐上的想像落差,雙方不了解彼此的明白與不明白,就像友子不懂台語只能兀自生悶氣,但是還是要硬著頭皮繼續衝撞下去,於是只好跑去砸阿嘉家的玻璃。

    聽著達亥喜孜孜說明年還想做個什麼展,讓我想到他那天在我們館開記者會這般開玩笑嗆聲:「以後我們做展可以自己來了,不需要史前館!」很、好!我最喜歡這樣,這才表示我們在展覽實務上的互動有讓你徹底學會,或者保守一點說鐵定有學到東西。

    不過呢,我本來還想苦口婆心跟他說些諸如「可是今年能辦成這樣是因為有我們館跟你們合作,以後不一定還有這樣的經費跟人力可以做到這樣的規模」等等的話。沒料到此時在車上,我又突如其來被他將了一軍:「以後啊我們文史工作者成立協會,就去寫計畫接案子,到時候呢你就來幫忙。我們逆向合作。」有沒有聽錯?頓時我哭笑不得,以專業來講我是指導委員喂,怎麼忽然變成被壓榨的下游廠商呢,一下子那個身分的轉換有夠不堪的啦。后~~看來還是阿嘉那句「留下來,或者我跟你走」比較動聽到可以天長地久啦。

    加拿部落這裡的hudas(長輩)為了演唱開幕式的三首歌曲已經練了很久,這天大家還全部穿上傳統服裝正式彩排,其中一位父親也曾遠赴南洋的阿公穿上特地去借來的日本軍服當戲服,全場也揮著小旗子唱起日本軍歌來,模擬六十幾年前在關山火車站送別要去當高砂義勇軍的布農子弟兵。對當中一些阿公阿嬤來說,當時看到這一幕景象的他們還只是小學二、三年級,因此在練唱這些歌曲時也像是把他們帶入童年的回憶那樣,有的人就覺得好像回到小時候那樣好玩,不時一邊偷瞄歌詞一邊笑場。

    穿著傳統布農服的阿公阿嬤唱完了日本軍歌又立刻唱起反共抗俄歌,一下子揮日本旗一下子揮中華民國國旗,給人場景反差很大的感覺。最後大家唱起傳統的布農歌曲,江司令解釋,安排這三首歌曲的用意除了跟這次展覽主題有關,其實也傳達族人在不同政權下打了兩次跟布農族毫無關係的戰爭,而今要回歸自己族群文化主體的戰場……沒錯就是這樣,害我聽了很感動,也很佩服族人發想這些展演活動的創意。

    這天還有個令人大噴鼻血的收穫。原先我們汲汲於尋找出征前長輩送給子弟兵的傳統護身符而找不到,想請族人製作樣品好展示,聽到的卻是如果沒有得到好預兆或是巫師允許而勉強做出來,會有不好的事情,也沒辦法達到護身符要祝福他人的效果。於是我們退而求其次,尋找另一種用曬乾菖蒲根做的嬰兒用護身符項鍊,而這項鍊也是美花大姊好不容易這幾天在部落跟老人聊天聊到老人主動送她,此外信彰也從家裡拿了兩串過來。

    原本以為護身符這個部分的圖文跟展品就此確定,沒想到就在開展前兩天,江司令說有老人得到好預兆了可以做了,原來那是用雞翅羽根管尖端烤過再包上紅布的環狀物,而且很要求喔一定要是白羽毛的雞,雞爪還必須是黃色的,總之要遵守的規矩很多。對於這個在最後一刻好不容易才冒出來的展品,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讓我們每個人都非常珍惜。不過這也表示馬田跟我先前好不容易搞定輸出文字跟圖片的這塊展板,要等江司令把文稿整理給我們而且還要加圖才能重排版面了。

    這一天,看到被我們暱稱為古教授的母語老師古世勇大哥,還在跟俊雄他們忙著開車到各部落插宣傳旗幟、拉布條;文物館這邊,美花大姊跟前一個月才剛剛接文物館館長的寶珠大姊也在忙著分裝開幕當天要送給貴賓的小米跟紅豆;武霖也特別跑一趟玉里去載臺北寄下來的折頁跟禮品袋,真的是辛苦大家了。

    下午,江司令繼續幫沙包上妝,用綠色跟咖啡色油漆把沙包畫成迷彩狀。我也試刷了幾下,馬上就被嫌不行,因為江司令說不能出現有銳角的畫法,不然一看就知道那個偽裝是做假的。真的是,專業呢。看他一位退伍上校,為了這個散兵坑也變小兵了還跪下來漆,我從他那邊看到軍人不畏難度只求忠貞完成任務的真性情,全心全意。

    忙著趕展板設計的馬田丟給我一項佈展任務,就是在弄髒的布條上用日文寫出戰士們上吊自盡前那最後一刻的心情,準備要綁在南洋戰場的樹藤區把那個感覺引出來。先前我想說可不可以寫類似「我好想回家」這樣的字句,但是館裡曾到日本留學的志忠表示,當時的戰士還是會以皇民化思想例如「天皇萬歲」的心情自縊,於是他就幫忙想像幾句日文mail過來提供給我書寫。

    我早早凹了古教授要貢獻家裡養的鴨子,取了血液用手指蘸來寫,這樣乾了以後才會有那種有機物經過時間變色的乾涸感,而不是顏料墨水那種死板板的化學感。馬田這搞藝術的還慎重地拍拍我肩膀,要我醞釀一下心情再寫,於是我就跟著想像,此時我是戰場上已完全失去後勤補給沒有救援而被丟下的士兵,看到同伴們已紛紛自盡,處在活下去到底有沒有明天的悲憤絕望中,抱著不如歸去的心情跟著上吊寫下最後一筆。

    只是我動作實在太慢了,結果原本溫熱的一碗鴨血,都凝固成可以直接做麻辣鍋拿來吃那樣,只好趕快戳破就著黏不溜丟的血塊來寫,同時又要做出血花四濺的效果,哇~~真的是看了有種趨近真實的噁心感。然而在寫的同時,我也才能體會往昔阿公他們寫血書表示志願當軍伕這樣的意志是要多麼堅強。馬田說這樣你就可以想像,他們要把手指割破到可以流出足夠鮮血、又要能撐到寫完整張紙要多勇敢。最後馬田還把寫好的布條用打火機燒出好幾處破洞,我問說幹嘛燒呢,他說:「啊就戰火啊砲彈打過那樣,會有很多被燒穿的部份。」他做出來的效果彷彿還能讓人嗅到現場烽火四溢的焦黑味,我們這群搞展場的頓時變得好像劇組特效人員,只差說沒有爆破效果還可以接上乾冰。

    這天晚上我們為了感謝那隻為展場壯烈成仁的鴨子,於是飽足了一頓酸菜鴨肉鍋,準備展開由本館解說員虹妮帶領大家走一遍展場的解說訓練。虹妮事先蒐集了很多有關高砂義勇軍的背景資料,跟大家做了更充足的時空背景說明,同時也傳授解說的技巧以及應該注意與避免的地方,比如說我們是要把感動傳遞給觀眾,而不是著眼於用情緒性的字眼罵日本人欠我們很多,那是留給觀眾自己去做判斷的部分。

    這個夜晚,我也看到成員之間彼此的相互學習。其實這群文史工作者都是箇中高手了,然而這個晚上,他們對於所不知道的事物仍舊非常謙卑請益彼此。例如先前一直問不到的護身符,在場所有人也從來都沒看過,等到實物出來了,大家才知道原來我們還有這樣的傳統,也因此必須請教長輩再把資料化成文字,再把每個人曾經聽過的印象都講出來整合在一起,就變成是大家共有的收穫。

    看著大家不顧白天疲累、認真到聚精會神的樣子,這個團隊讓我湧起很大的謝意與敬意。回想那時阿嘉跟友子說:「你真的那麼期待我們這群破銅爛鐵啊?」但是,真的是破銅爛鐵嗎?團裡每個人需要的,就只是一次證明自己的機會而已,我們都有實力,我們需要的只是一個能夠讓我們發揮的舞台,就像阿嘉說的「我真的不差」,就這樣。

    在我眼前這群人,可以在這麼短的半年內歷經所有策展必經的酸甜苦辣、雞飛狗跳,而在最後這個時刻全力以赴、盡其在我,就連原先還沒來得及跟上文史調查的信彰、俊雄也都自願留下來受訓趕進度,武霖跟達琥在最後這個要緊的階段也自願拼到臺東取回最後一批輸出。在一旁錄影的我,看到每個人的投入,此時我真的可以懂得並且擁有,友子那站在後台欣喜看著馬拉桑樂團演出的安慰與感動。

(本文作者為史前館展示教育組研究助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