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嶼」地名與「雅美族」族稱的由來
文/楊政賢
臺灣原住民中的「海洋民族」
蘭嶼島上的原住民是達悟族人(或稱雅美族人)。蘭嶼位於臺灣東南方,大約在東經
121 度 32 分, 北緯 22 度 03 分,離臺灣本島約 40 浬,與臺東則相距 49 浬。目前島上有六個村落,分別為紅頭(Imourud)、漁人(Iratai)、椰油(Yayu)、朗島(Iraralai)、東清(Irarumilk)以及野銀(Ivarinu)。達悟族目前人口數約五千多人,是臺灣原住民中唯一的「海洋民族」。關華山(1989:150)即指出雅美人將島視為他們的「家」──世界觀的重心。並且,這個重心是偏北的。因為無論是從一些學者研究或是雅美人自身神話傳說裡,都可以確定雅美族與菲律賓巴丹島人有文化、語言的淵源,這也使得雅美人認為自己已身處北方。也就是說,雅美人把蘭嶼視為世界觀的「重心」,卻不是其「中心」,雅美人把此中心讓給了大海。因此,在達悟族人傳統的宇宙觀裡,蘭嶼本島並不是整個世界的中心,四周的大海才是世界的中心。
蘭嶼的達悟族屬南島語族中馬來波里尼西亞語系的一支,他們的遠祖於大約八百年前從菲律賓北部的巴丹群島移居蘭嶼(de
Beauclair 1959)。雖然達悟人與臺灣其他原住民一樣都屬馬來波里尼西亞系,但在文化表現上卻有明顯的不同,他們是臺灣原住民中唯一缺乏釀造酒精性飲料技術、沒有獵頭及紋身習俗、不使用弓箭的族群。他們依賴捕魚及種植水芋、甘藷等塊根及塊莖作物維生,他們的建築形式、飛魚祭典、新屋及新船落成禮、對死亡及神靈的態度等等,使他們成為臺灣原住民中極獨特的一群(余光弘2004:3)。
蘭嶼空拍俯視照。(楊政賢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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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叫做「蘭嶼」?
蘭嶼在西方人所繪古輿圖上多做Botol或 Tobaso島。中國宋朝趙汝恬《諸番志》則記載「談馬顏國」(註1)。至於「紅頭嶼」之稱謂,始見於中國清朝黃叔璥之「臺海使槎錄」,之後日治時代亦沿用之。例如:鹿野忠雄(1944)在〈紅頭嶼的雅美族與飛魚〉一文即以「紅頭嶼」來稱呼現今的蘭嶼,指出當外地人接觸雅美習俗,感觸特別深刻的是,當地至今(按:指1920年代)仍然保持著原來的風貌,不曾受到回教和印度教的影響。又因巴士海峽的阻隔,「紅頭嶼」不曾淪為西班牙和美國的領域,因而雅美文化一直置身於歐美文化影響範圍之外。
然而,蘭嶼幾經不同時期不同地名的演變,為什麼目前叫做「蘭嶼」呢?根據洪敏麟(1978:1)的記載,「蘭嶼」這個名稱是民國36年臺灣省行政長官公署民政處鑑於「紅頭」的名稱極易引人聯想到紅蟲毒害的恐懼,再加上該島盛產五葉蝴蝶蘭的特有種,所以才將「紅頭嶼」改稱為「蘭嶼」,「蘭嶼」這個地名也因此沿用迄今。
漂鳥居龍藏1898年手繪「紅頭嶼」原圖。(出自鳥居龍藏1996[1897]: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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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居龍藏1898年手繪「臺灣呂宋間諸島嶼」原圖。(出自鳥居龍藏1996[1897]:259) |
為什麼稱為「雅美族」?
蘭嶼因地理位置特殊,為東南亞人類與動植物遷移之主要踏腳石,蘊育著達悟文化及豐富而罕見的動植物,對於學術界在研究臺灣、琉球與南洋地區之土著血源與文化、古地理、古生物地理及生物相等深具價值。日治時期,日本政府於1895年正式設定蘭嶼為研究區,保持當地居民傳統生活狀態,禁止外人移殖或開發,經五十年殖民統制仍保存雅美文化獨特風貌。
日治時期,鳥居龍藏於1897年率先前往蘭嶼展開學術調查,當時他已初步論及當地人對菲律賓、綠島、臺灣、巴丹等的認知範圍。鳥居龍藏並親自手繪了〈紅頭嶼〉與〈臺灣呂宋間諸島嶼〉等地圖(鳥居龍藏1996[1897]:253、259)。其中,鳥居氏特別於圖1-04之地圖上加註“YAMI-KAMI
or YAMI-NAHMEN”(註2),他並依此推測蘭嶼島民為「雅美族」。自此以後,「雅美族」這個名稱便成為該島原住民之族名,在官方文書、學術刊物中廣被使用。
儘管,日治時代早已結束多年,蘭嶼當地族人或許也已習慣並認同「雅美族」這個族名而無異議,但當代蘭嶼的部分族人則出現倡議以「達悟族」正名來取代「雅美族」這個稱呼的諸多論述與行動。也因此,「達悟族」與「雅美族」兩者目前都被普遍用來指稱蘭嶼島上的原住民族群。然而,從國家體制的層面來看,截至目前為止,臺灣政府的相關機關及法令規章,仍以「雅美族」作為族群認證名稱之官方依據。
「人之島」與島上的人
傳統上,島上原住民稱呼自己的島為Pongso no tao,亦即「人之島」之意。此外,蘭嶼另有一在地稱呼為Mahataw(註3),意為「漂浮在海上」(胡正恆
2010:24)。日本學者移川子之藏曾提及部分蘭嶼島民指稱南方的島群叫做Ditarum、Dimaburis、Dibaraban、Dimarabanga、Dikubarat、Dibatan等等,其中Dibatan島比較大,Dikubarat比較小。
Dimarabanga -ponso(白色的島)是亡靈永居之島,人死後個別的靈魂(paghat)飛向這個遙遠的小島。根據語言學者森口恆一的說明,字首的「I」或「Di」代表位置(或島的位置),例如Itbayat島的住民蘭嶼叫做Di-Hami(北方之島);又如Dibatan島的住民把蘭嶼叫做I-Hami或I'Ami,這是西元1897年鳥居龍藏率先前往調查時,把島上住民命民為Yami族(雅美族)的原由。I'Ami與Yami音同,同樣是「北方之島」的意思。蘭嶼是巴丹文化圈的極北,南方各島嶼上缺乏飲用水和沙濱,但是蘭嶼得天獨厚有很多小溪,海岸多沙濱,少斷崖,是這些群島中最理想的居住地(移川子之藏等著2005
[1931]:12-3)。
另一方面,島上的原住民自稱為Tao、Tao no pongso,意即「人」、「島上的人」之自我認同的族稱。此外,則另有諸如Teirala(夏曼.賈巴度
1997:44)、Irala(Benedek 1991:13;陳玉美 2001:60)或Irara(胡正恆 2008:200;翁瑜敏
1998:55)等Tao族人的自稱,或巴丹島Ivatan族人的相對指稱。關於Teirala(註4)、Irala或Irara等詞語意的由來,根據李壬癸(1997:27-8)的考證是源自南島民族一個史前時代的慣用語,亦即南島民族普遍慣用的一組相對方向的語詞:向海(PAN*laHud)與向陸(或「高地」PAN*Daya)。Benedek(1991)亦指出Irala與Ilawod為一組相對的概念詞,Irala意指「陸地」,Ilawod則有「海外」之意(頁13)。
對此,陳玉美(2008)則進一步指出:「在蘭嶼Ilaod一詞過去被用來指稱巴丹島,亦指海外、異域,現在亦指臺灣本島。以蘭嶼島為單位時,ilaod是往海的方向,也是指南方、前方的意思;ilala是往陸上,往山的方向,也是指與南方相反的方向(北方)、後面、蘭嶼的意思」(頁452)。翁瑜敏(1998)依島民的訪談資料說明:「『伊拉拉(Irara)』是伊巴丹人對蘭嶼雅美人的稱呼,意思是『北方的人』,傳說這群人為了逃避西班牙人的迫害,移去北方的蘭嶼,也有另一種說法是因颱風漂流到蘭嶼」(頁55)。因此,Teirala、Irala或Irara的島嶼稱名,似乎隱喻著Tao來自南方原鄉(巴丹島)的集體記憶,在絕對的海洋座標與彼此相對的方位上,蘭嶼成了一個位居北方(巴丹島的上方、北方)的島嶼。
總之,「蘭嶼」地名的由來與演變,無論是Botol 或 Tobaso島、談馬顏國、紅頭嶼或蘭嶼的稱謂,都是「人之島」以外的西方人、中國人、日本人、臺灣人等單方賦予的相對指稱。因此,藉由「蘭嶼」地名與「雅美族」族稱由來與演變的例子,可以讓我們探見不同時期國家體制對待原住民族群統治心態與異族觀點的一些樣態。或許?藉由召喚原住民傳統地名與族名「正名」的族群意識,可以讓我們進一步落實臺灣「多元族群、多元文化」理想的真諦。
註釋
註1:許多學者都認為談馬顏即Tobaso,因為兩者發音接近。但日人金關丈夫曾撰文考證,認為這種說法是錯誤的,談馬顏並非僅指蘭嶼,而是包括此島在內更廣泛地域的名稱(徐瀛洲
1989:8)。
註2:語意為「我是雅美或我們是雅美」。
註3:根據筆者的田野調查資料,Mahataw一詞的巴丹語意與蘭嶼相同,亦用於指稱「漂浮在海上」、「海中的島嶼」等意。現今巴丹島上仍有一部落(市鎮)名稱即為Mahatao,該部落命名即因其部落海域魚群豐富,魚汛期間經常可見成群漁夫漂浮在海上,以傳統matao(海上浮釣)技法釣捕飛魚與鬼頭刀等洄游魚群的盛況,因而得名。Mahataw部落境內東岸的Diura漁村,是島上目前唯一僅存每年仍依歲時舉行招魚祭儀式的聚落。蘭嶼島Mahataw的自稱與巴丹島Mahataw部落的歷史或族群遷徙,兩者是否有所關連仍需進一步考證。
註4:Teirala在Tao語意的方向名稱上,係指北方之意(董森永1997:156)。
引用書目
余光弘
2004 《雅美族》。臺北:三民。
李壬癸
1997 《臺灣南島民族的族群與遷徙》。臺北:常民。
洪敏麟
1978 〈光緒二十三年臺東廳吏之蘭嶼探查史料〉。《臺灣文獻》29:1-15。
胡正恆
2008 〈歷史地景化與形象化:論達悟人家團創始記憶及其當代詮釋〉。刊於 《寬容的人類學精神:劉斌雄先生紀念論文集》,林美容、郭佩宜及黃智慧編,頁445-482。臺北: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
2010 〈簡介蘭嶼地理資訊:一個地景人類學的觀點〉。刊於《雅美 Tao 海特展專輯》。卿敏良總編,頁24-27。臺北:臺北縣立十三行博物館。
夏曼‧賈巴度(施馬高)
1997 《蘭嶼部落地景地名空間文化之調查》。臺東縣立文化中心。
徐瀛洲
1984 《蘭嶼之美》。臺北: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
陳玉美
2001 《臺東縣史‧雅美族篇》,臺東:臺東縣政府。
翁瑜敏
1998 〈咫尺天涯覓芳鄰--八重山與巴丹群島紀行〉。《經典雜誌》2:50-73。
移川子之藏
2005 [1931] 〈紅頭嶼與南方巴丹群島:口碑傳承與事實〉。刊於《臺灣百年曙光:學術開創時代調查實錄》。移川子之藏等著,楊南郡譯,頁10-31。
臺北:南天。
鳥居龍藏
1996 [1897] 〈臺灣通信(八):紅頭嶼行之二〉。刊於《探險臺灣:鳥居龍藏的臺灣人類學之旅》。鳥居龍藏著,楊南郡譯,頁250-270。臺北:
遠流。
鹿野忠雄
1944 〈紅頭嶼的雅美族與飛魚〉。《太平洋圈民族/文化上卷》。余萬居譯,頁503-561。東京:河出書房。
董森永
1997 《雅美族漁人部落歲時祭儀》。南投:臺灣省文獻委員會。
關華山
1989 〈雅美族的生活實質環境與宗教理念〉。《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集刊》67:143-175。
Beauclair, Inez de (鮑克蘭)
1959 Three Genealogical Stories from Botel Tobago: a Contribution
to the Folklore
of the Yami. Bulletin of the Institute of Ethnology Academia Sinica
7:105-140.
Benedek, Dezso (白德澤)
1991 The Songs of the Ancestors: a Comparative Study of Bashiic
Folklore. Taipei:
SMC Publishing, Inc.
(本文作者為史前館研究典藏組助理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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