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森林之心—泰雅服裝秀」(下):一場活絡「傳統」筋骨的文化運動
文/方鈞瑋‧圖/張至善
這是一種工具,找到一個大家可以一同參與的方式。
這是一種運動,找到一個活絡「傳統」筋骨的方法。
Yuma Taru(尤瑪‧達陸)
圖1:穿著貝珠衣盛裝的孟君,帶著自信與榮耀走在伸展台上。 |
圖2:穿著泰雅族馬利巴群盛裝的男女。 |
森林中的伸展台
伴隨著輕快的音樂旋律,穿著傳統與創新泰雅服飾的大小模特兒陸續從幕後走出,走在搭設在森林中如同小溪般蜿蜒的伸展台上。2011年9月10日,一場揉合古今、跨越過去與未來,主題為「2011森林之心:泰雅傳統暨創新服飾」展演活動於海拔兩千多公尺的雪霸國家公園雪見遊憩區,正在進行中。
展演活動由傳統服飾的展示做為開場。當身穿整套貝珠衣盛裝的Gaki
Baunay(林孟君)一出場(圖1),大家即報以熱烈的掌聲,緊接著是穿著綴珠銅鈴衣盛裝的Pisuy Buyung(李雅馨)緩緩走向台前,所有觀眾的情緒在此時更達到最高點,熱情的鼓掌聲迴盪在森林中久久無法散去。大家沒有想到,早在十九世紀末,日本學者的調查紀錄中即已喪失織造技術的貝珠衣與綴珠銅鈴衣,這兩種目前被認為是泰雅族最重要的盛裝禮服,原來只存在於老照片、典藏在博物館或私人收藏家收藏櫃中的服飾,竟然可以成功地被重新製作,並重新穿在族人身上。大家摒息以待,接著是穿著泰雅族南澳群、馬利巴群、馬力闊丸群、北勢群、木瓜群、大嵙崁群與太魯閣族,以及因電影「賽德克‧巴萊」而正夯的賽德克族盛裝服飾的男女族人陸續出場。他們帶著自信與榮耀,走在這條蜿蜒的森林伸展台上(圖2)。
這些穿在族人身上的傳統服飾與相關器物,共計18套、179件,是國立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於2005年至2010年委託野桐工坊,透過田野考察、博物館藏品研究與織物分析等種種方式所重製而得的典藏品。
圖3:泰雅紅系列的創新服飾利用傳統服飾的型制加以變化,做為設計的元素。 |
圖4:帶著童稚氣息的小模特兒穿著由泰雅圖紋轉化成的花布衣裳,看似在森林中飛舞的蝴蝶。 |
延續傳統重製服飾展演所營造的熱絡氛圍,服裝秀的另一個重頭戲是泰雅創新服飾的展演。「泰雅紅」是第一個呈現的主題,由泰雅族設計師Pisuy
Buyung(李雅馨)、阿美族設計師Mayau(王志榮)與A-nine(謝靈芝),以傳統服裝的造型、輪廓與色彩做為設計基本元素,發展以「勇士之血」為主題的「泰雅紅」系列服飾。創作時,設計師們跳脫傳統的窠臼,將傳統胸兜、套袖與披肩的形制加以轉化與結合,成為一件件具有時尚感的服飾(圖3)。
接下來,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身穿印有泰雅圖紋印花布製成的服裝陸陸續續、宛如花蝴蝶般從後台走出,這是創新系列的第二個主題:傳統圖紋設計應用(圖4)。這些帶著童稚的孩子,最大的目前就讀國中,最小的只有4歲,他們自然、不造作且帶有童真的神情,如同穿在身上的印花圖紋服飾一樣的耀眼,讓觀眾不斷為他們喝采,每每忘記停止鼓掌動作。
傳統泰雅服飾上擁有非常豐富的圖紋,義大利籍的巴義慈神父甚至認為這些圖紋在過去泰雅社會中是如同「文字」的抽象符號,具有溝通的功能。然而,自從19世紀末葉起,殖民、征戰、遷徙、屠殺與文化的消逝交織成泰雅族的近代史。這些極具生命力與創造力的圖紋,其意義也隨之消逝。體認到這般文化消失的危機,
Yuma Taru(尤瑪‧達陸)與Baunay Watan(弗耐‧瓦旦)胼手胝足地成立了泰雅織物研究中心,戮力收集與建置泰雅族的圖紋資料庫,同時思索著,如何將這些圖紋在當代環境中重新復甦。他們藉由模仿、學習祖先的圖紋語意與形式,逐漸揣摩傳統圖紋所象徵的語境,創造出新的圖紋語意與族群圖紋語彙。在這系列創作中,設計師們試圖透過對傳統圖紋的重新理解,轉化為具有現代感的設計元素,賦予圖紋當代意涵,述說一種在現代所使用的新語彙。
圖5:利用貝珠衣的型制,並在服裝上呈現山徑意象的創新服飾。 |
「手織布系列」是創新展演中最後一個主題。泰雅族長久以來就是一個擅長織布的族群,不僅呈現出高超的織造技法,服飾本身也與社會文化緊緊地扣合在一起,成為泰雅族文化中一項重要的文化資產。在手織布的創作系列中,透過泰雅族織品設計師Siwa
Yumin(謝美如)與阿美族服裝設計師Mayau(王志榮)的合作,改變傳統織布厚重、密實的織造方式,以疏鬆、輕透的方式進行手織布的改造。在服裝設計上則從傳統服飾的造型與直線風格汲取靈感,創造出兩組系列的設計風格,一組在貝珠衣的型制上呈現出山徑的意象,另一組則轉化傳統片裙的穿戴形式,以此做為創作的發展而進行設計(圖5)。
令人嘆為觀止的視覺享受,結合服裝秀的背景音樂、熱烈的鼓掌聲與山林中的風聲、鳥聲,以及時而出現的雲霧,這場在森林中的服裝秀,呈現出多重感官的經驗感受。
許下一個彩虹夢
在一般人的認知中,服裝秀通常是在大都會中,人潮熙熙攘攘的百貨公司裡舉行,那麼這次的服裝秀為何選在海拔兩千多公尺的森林中進行?服裝秀所展示不都是新潮具現代感的服裝,為何這個服裝秀中的一個主要單元卻展示著「傳統」的老泰雅服飾?不僅如此,在一般服裝秀中,擔任走秀的人通常是受過專業訓練的模特兒,為何這場活動的走秀人員卻是來自鄰近部落的「素人模特兒」?甚至,還包括那些小小模特兒?這一切一切疑竇的解答,都與一群人的彩虹夢有關。
在泰雅族的傳說中,唯有擅長狩獵、保護家園的男子,以及擅於織布、照顧家庭的女子,完成一個泰雅人在現世所應盡的責任,死後才能順利走過彩虹橋,通往與祖先永居的福地。
然而,這個關於通往祖先福地的彩虹橋信仰,卻與外來統治者相遇之後逐漸被拆解而破碎。1895年甲午戰爭,清朝戰敗,將臺灣島割讓給日本,臺灣成為日本第一個海外殖民地。由於泰雅族居住區域擁有日人所覬覦的山林資源,自然成為殖民政府費盡心力討伐、綏撫與統治的對象。然而,由於泰雅族人強烈的領域觀念與剽悍的民族性,視日本人的進入為生存的最大威脅,致使這段與殖民政府接觸的歷史份外顯得血淚斑斑。為能從根本上改造泰雅人,日本政府決定從文化著手,在外貌上將泰雅人改變成日本人,他們大量引進外來的布料與和服,同時禁止泰雅傳統服飾的織造。1949年後,統治者換成國民政府,在政策上延續日治時期的文化同化政策,唯一不一樣的地方是:要將泰雅人從日本人改造成中國人。在這段族群與國族認同轉變歷程中,泰雅文化如同彩虹般的剎時間消失。
直到1980年代,由於臺灣原住民族意識的覺醒,許多原住民開始自問:「我是誰?」開啟了追尋自我認同的開始。一時之間,許多人投入臺灣原住民文化復振的運動,重新學習傳統的織布技藝,進行織布文化的傳承,試圖從服飾中找尋祖先的榮耀與建構自我及族群的認同。
在這股回溯「原」點的浪潮中,尤瑪如同返鄉鮭魚般奮不顧身地投入這項文化重建的工程中。生長在一個由湖南籍爸爸、泰雅籍媽媽組成的家庭中,尤瑪從小就被期望成為一個漢人,實際上,她也做到了父母親的期盼,成為一位公務員,有一份穩定的工作。然而,在一次「編織技藝重現」的活動中,她意外發現,原來外婆還保有幾乎失傳的織布技藝。1992年,不顧家人強力反對,她毅然決然辭去公職、回到部落,從學習栽種苧麻、取纖製線開始,一步步學習泰雅織布技藝。此外,她與弗耐更跑遍各地泰雅族部落,拿著一張張從書上列印下來的服飾照片請耆老辨識。爾後,並進入各地博物館典藏庫內,近距離地接觸這些保存在收藏單位內的老織品,藉此豐富了田野調查的訪談資料,為整個泰雅服飾系統的建構加添血肉。
1999年,突來的921地震改變了許多人原有的生命軌道,也震碎了部落與土地間原有的依存關係。尤瑪籌組協會,成立野桐工坊,將面臨生存挑戰的婦女們聚集到工坊,運用先前累積的研究量能,訓練她們學習各種傳統織法,為部落開啟另一種可能生機。數十年過去了,這群婦女已然成為具備各種織造技藝的織女,透過每日的勞動、思考與實踐,用心體會屬於泰雅的織布語言,逐步建構起一個族群的美學,培養出與祖先相同的文化內涵與底蘊。正如尤瑪所期盼的:「希望透過這樣的過程,讓我們面對祖先文化資產時,對它產生感知與回應,藉以完成身為這一代泰雅人的價值。」她甚至希望:「有一天,我們能帶著這些服裝回到它所屬的部落,與其族群後裔進行分享和交流。這樣的影響如同深潭中的漣漪,一圈圈盪滿整個水面,讓泰雅服飾工藝的復振運動能真實且穩固的在部落間展開。」
帶著傳統,走出森林
在「2011年森林之心:泰雅傳統暨創新服飾發表」展演活動的開幕致詞中,活動承辦單位野桐工坊負責人尤瑪如此形容這個活動,她說:「這是一場運動,不僅僅是場服裝秀。透過這個活動找到一個大家可以一同參與的方式,去運動沈寂已久的傳統生命,找到一個活絡傳統筋骨的方法。」
經過十多年來的努力,野桐工坊的織女們扎扎實實地透過雙手,將一般人不怎麼看好、認為早已消失殆盡的泰雅服飾,從平面到立體、從黑白到彩色地重現在世人面前,並將這樣美麗與榮耀的服裝重新穿回自己身上。從2010年開始,織女們思考著,如何透過服裝來擾動年輕人的心,鼓動他們藉由身體力行的參與,一同體會與理解祖先的美好,在實踐傳統中找到生命的力量。於是,啟動了「森林之心:泰雅傳統暨創新服飾」展演活動之原住民新工藝運動。
森林,是泰雅文化的根源,生命循環再生的地方,也是一個讓生命滋長和復甦的所在。在廿年前的某一天,尤瑪走回森林,與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在祖靈面前許下一個美麗的願景:她們想要一個工坊、一個染織文化園區、一個染織工藝學校與一個染織工藝村,以便能貢獻給這片美麗的土地與族人,甚至是全臺灣與全世界的人們。
在歷史進展的過程中,原住民們為了不同的理由,自願或被強迫地離開原鄉、走出森林。1980年代的原住民文化文化復振運動的風潮所及,許多原住民選擇回到原鄉,歸返森林,汲取傳統的智慧與榮耀。「2011森林之心:泰雅傳統暨創新服飾發表」活動不僅展現出尤瑪與野桐工坊團隊對於泰雅傳統織布文化的嫻熟與累積,更看到一股關於文化力量的累積,這是一股匯集了不同族群、地域與專業的力量。當此之際,如何能在「走回森林」之後,帶著傳統與自信「走出森林」,便成為當下最大的任務與挑戰。或許現在的我們還看不見未來可能的發展,然而,如尤瑪所言:「夢想使我們強大……讓世代蝸居在部落的我們逐漸打破生命的限制,而實踐讓我們擁有夢想的翅膀,朝允諾的願景,飛去。」(完)
(本文作者為史前館研究典藏組研究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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