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目落難記－首次進入災區記事

文‧圖/魏惠生

眉眼彎彎的鄭頭目，即使心情百轉千迴，還是笑瞇瞇的。

　　在一般人的眼中，海棠與莫拉克只是颱風的名字，但對嘉蘭部落而言，代表的是災難。四年之間連遭兩次侵襲，七十多棟房屋被無情洪水沖毀的記憶。嘉蘭部落共計有407戶，人口數1357人，居民多半是東排灣、魯凱族人，在歷史及環境變遷下，祖先們越過大武山，歷經多次遷徙，才聚集於此。每年七月的聯合年祭，很容易可以看到傳統的排灣族、魯凱族古老歌謠一起重現，老一輩與年輕人在會場同歡，傳統與現代交融，文化傳承好像在溫馨中自然盪漾開來。這麼一個樂天與世無爭、愛好歌舞的部落，連番受到重擊，2005年7月18日，海棠颱風來襲，17戶房屋被毀，居民們尚未盼到重建。2009年8月8日的莫拉克颱風再度重創部落，造成66戶房屋受損，受災總人數達到342人，遭遇令人鼻酸。

　　四年前，海棠颱風毀了十多戶嘉蘭村村民的房屋，鄭頭目為了族人，捨我其誰，慷慨捐出自己的土地。等了四年，終於準備開工破土......誰料一級恐怖份子莫拉克又來了。這回，把頭目的房子也掃蕩入海，昔日的捐地者，於是成了今日的受災戶。

　　莫拉克來襲前，他才滿腦子發展部落的計畫。「現在，什麼都沒有了...都落空了。」好脾氣的他搖了搖頭，還是苦笑而已。問他災難瞬間的記憶.......他說：「我住在第9鄰，離溪邊還有50公尺，還有搬東西的時間。而且剛好孩子們回來，人手夠多。」

　　那麼，緊急時刻，搶救的第一順序是什麼？「最重要的當然就是一些文件，所有權狀啦...，我太太喜歡傳統服飾...還有就是我那些頭目的衣服，佩刀，獵槍。」聽到這兒，心裡偷偷鬆了口氣，頭目自己已經做了很好的部落文物搶救工作，這部分的損失或許沒有想像中慘重，就等村民們受到安置後，再進行田調清查吧！

　　跟頭目學習用母語稱呼他，大概學得不壞，逗得他呵呵大笑。趁機和他大致說明博物館關懷部落的計劃，問他這樣好不好，可不可行？他老人家聽得頻頻點頭，卻許久不語...一會兒才說：「是很好啦，但..就是...」。我懂了：「沒心情？」。「呵...對啦」頭目笑得靦腆又無奈。

鄭頭目僅剩一半的家園，孤懸在這記憶的斷崖上。(攝影：劉少君)

　　「您是看著房子倒下去的嗎？」我忍不住好奇。「沒有，本來沒想到真的會倒，看著親朋好友的房子一戶一戶排隊一樣倒下來，我就跑到山上去了，不想看，怎麼講，就是真的很心痛，就不想看。」「那麼痛，是不是也不想回想？」他笑了一下，點點頭。「但是這幾天一定很多人一直問，很討厭，想喝酒對不對？」他哈哈大笑，說：「真的可以就好了，如果喝酒能夠忘掉煩惱的話。」

　　是啊，就算一時麻醉，醒來以後仍然躲不掉現實問題。頭目結婚了十幾年才生育，四個孩子都還很年輕，最小的女兒才國中。我問：「快開學了，學費有問題嗎？」「有啊！就要看法令能不能幫忙，可不可以先減免，但是又不知道能減多久。就是想到這些問題，頭很大，不想想...」

　　「腦袋常常空空的，時間到了就還是去公所簽到簽退...人家叫你幹嘛就幹嘛，沒辦法想了啦。」所以大部分時間，因為地沒整好，這裡的災民們雖然衣食安全無虞，卻因為失去所有，又什麼都沒辦法做，常常處於停滯的狀態。失去的太徹底，連清理家園都免了，到底還能幹嘛？

被媒體請出來拍照的災民代表，已經失去表情的能力。

　　談話中間，適逢民進黨主席蔡英文來訪，現場吵雜，我們產生片刻停頓，偷偷觀察頭目望向前方看似認真的眼神...其實很空洞，和對話時專注和笑容的神情判若兩人。空洞...茫然的情緒，無所不在侵襲著遭逢巨大驚嚇和失落的災民們，那無法著陸的靈魂，讓人看了無比揪心。

　　好像看著即將墜入無邊深淵的夢遊者，忍不住出手拉住他...「在發呆吼？主席講話ㄋㄟ」老人家回過神，呵呵笑，裂開嘴輕嘆一口氣。他說：「就是天災啦！也沒有辦法。但是從海棠以後，都沒有一種安定的感覺。其實想一想，至少都平安啦，物資現在看起來也夠啦，就是希望政府可以幫忙，給我們一個穩定的家。」

　　給我們一個風吹不會倒，雨下不會淹的家，就這麼簡單。這是嘉蘭村民此時此刻共同的願望，一件對大部分人來說，理所當然的事，他們卻要的卑微，好像在奢求天上的星一樣。這一天，第一次進到災區來。沒有哀嚎與哭喊，村民的臉上甚至沒有太多表情，我卻感覺到深濃的無力感，滿腔熱血，面對那麼和善單純的願望，竟也只能...沉默以對。

關懷嘉蘭村部落重建部落格
http://www.wretch.cc/blog/morakot

（本文作者為史前館展示教育組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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