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蕃族調查第一人--森丑之助
文/黃國恩
圖1:森丑之助留下許多臺灣原住民的照片,他本人的照片卻僅有兩張留下來,這是最常被引用的一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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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霧社事件發生的前四年(1926年),一個日本人登上由基隆出發到日本的輪船,那個夜裡,他帶著對「蕃人樂園」未成的憂鬱,跳入海中,結束了49年的生命,也結束了他在臺灣原住民田野30年的奔走。一位多次差點命喪臺灣山林的田野工作者,最後卻選擇投海自盡,連死的方式都很跳tone。這個人叫森丑之助(Mori
Ushinosuke)。
叫他第一名
森丑之助被當時的人類學大師鳥居龍藏譽為「臺灣蕃界調查第一人」,白話的說就是「叫他第一名啦」!這位森先生,要身材沒身材、要職位沒職位、要學歷沒學歷,要沒錢還真沒錢,卻在臺灣原住民調查研究上擁有許多第一。他和伊能嘉矩、鳥居龍藏三人並列為最早進入蕃界調查的日本人(1896年);他在臺灣蕃界的田野時間是所有日籍學者中最長的;而他對臺灣原住民的研究也是日籍學者中最持久的(30年);他還是第一個登上玉山主峰的日本人(1900年);他是臺灣第一個自殺的日籍人類學家。這些第一其實都不是他刻意要去開創的,他的「蕃界趣味」單純地源於一顆赤子之心,沒什麼原因,就是喜歡而已;沒什麼目的,就是好奇而已。也就是因為他這顆赤子之心,隨和而豪爽的個性,使他很快就成為原住民推心置腹的好友,和那些帶有目的才進入蕃界的外人比起來,這個日本人真的很不一樣。
在當時日本學者們眼中,森丑之助根本就是個怪咖。身高只有161公分,胸圍才29吋,一足微跛,從小病弱,醫生還說他活不過20歲,卻是當時臺灣跑田野最多的人;沒唸過大學卻很有語言天分,一年多時間即可精通各族語言;為了彌補學識不足,他總是私下向學者們請益,但是學者們最後卻都佩服他田野調查的功力;他心思細膩、觀察敏銳,但卻是好惡分明,他真心喜歡原住民,看不起那些自以為是的日本警察及官員,與上流社會的關係也不太好,甚至他的家人也一直對他不諒解。他經常單槍匹馬進入田野,而且一進去就像人間蒸發似的音訊斷絕,他的長官及同事為此都頗有微詞,然而他的調查成果卻足以堵住眾人的悠悠之口。
其人其事
森丑之助,1877年生於京都,最高學歷為長崎商業學校肄業,略通中國官話,18歲時毅然決定從軍前往遼東半島參與甲午戰爭,結果尚未成行戰事已結束。甲午戰後,臺灣成為日本的新領土,他對於這個從小聽說「有可怕生蕃居住的熱帶島嶼」充滿好奇及嚮往,因此以陸軍通譯的身分到了臺灣。
1896年他在花蓮遇到來臺灣進行原住民調查的鳥居龍藏,從此一頭栽入臺灣蕃界調查的工作。鳥居數次來臺調查時,他都陪同做為助手、嚮導兼翻譯,因此也從鳥居那裡獲得人類學知識的啟蒙,以及調查及攝影的技巧。一開始他是以無業遊民的身分奔波於蕃界之間進行調查,用的是他父親留下的遺產。1905年,他成為殖產局「有用植物調查科」的雇員之後,更有了在山區四處流浪的理由,雖然他的薪水只有同事的一半。
1913年,他在原住民研究上已小有名氣,然而隨著「蕃務本署調查課」被裁撤,他決定辭去所有官方職務返回日本,東京帝大主動聘他為「理科大學囑託」,以便進行著述及研究。不過一年之後,他接受臺灣總督府民政長官內田嘉吉的邀請(我覺得是他受不了再次返回蕃界的誘惑),又回到臺灣擔任「臨時舊慣調查會蕃族科囑託」。往後幾年,他之前調查的結晶《台灣蕃族圖譜》(1、2卷)、《臺灣蕃族志》(泰雅族篇)陸續出版,而且立刻造成轟動。然而此時除了出版之外,他還想做更偉大的事,他想幫日本殖民政府以「正確」的方式處理原住民問題,「蕃人樂園」(註)的想法就是一個嘗試,此時他的志趣已轉為志業了。
1923年的關東大地震毀掉他多年來的調查資料,社會各界一片惋惜之聲,他卻因此獲得財團的金援,希望他專心著述,以他殘存的稿件及記憶,完成尚未寫完的大作。然而森丑之助卻有另外的想法,他打算除了著述出版之外,把大部分的錢投入「蕃人樂園」這個計畫。雖然森氏不斷奔走游說,但財團仍然無法接受他的想法,因此財團中止了金援。此時他不僅沒錢完成理想,學界前輩及家人也不看好,都認為他管太多了,還勸他要以著述為重,當時的政府也不支持他這種處理原住民問題的方式。
1926年,他的憂鬱已到了極限。7月3日他從基隆登上開往日本的輪船,當天深夜,他從輪船上跳入海中,跳入那個31年前帶他來到臺灣的海洋。
圖2:1906年森丑之助拍攝霧社群的賽德克族人,1930年的霧社事件後,不知這些人是否還可以平安存活。採自「台灣蕃族圖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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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時代的觀點
說森丑之助是一位天生優良的田野工作者,當之無愧,但是他的特殊之處不僅於此。若我們只是羨慕他的體力、欣賞他的勇氣、佩服他的田野技巧,那就太膚淺了。他最動人之處在於他對原住民的看法,在那個時代他簡直就是個前衛的思想家,遠超過當時日本政客軍警的視野。雖然他的一些想法在今天已經很能夠被大家接受了,但是在100年前根本就被當成胡言亂語。如果當年日本殖民政府肯接受他的觀點,或許就不會有後來的霧社事件吧!
當時一般人都認為原住民是野蠻人,凶惡可怕,殖民政府以統治為目的,必然要以征服或教化的方式來對待原住民。但是森丑之助卻認為原住民天性善良純樸、可敬可親,他甚至十分享受在部落中與原住民在一起的感覺。原住民的敵意來自於外力的入侵、掠奪及優越感、不了解原住民的智慧、不尊重原住民的文化。其實原住民很好相處,就如他所說:「臺灣蕃人是純真溫良的民族,但是受到外力脅迫時,他們為了保護自己的種族與土地,不惜以死與外力對抗。蕃人並非冥頑不靈之徒,只要對他們有正確的瞭解和尊重,蕃人是很容易溝通協調的。」像這樣的觀點,明顯與殖民政府上尊下卑、以統治者自居的傲慢態度相違背,最終任由霧社事件等各種悲劇發生。
森丑之助做為一個日本人,對原住民有著和武士道相似的尚武精神十分推崇。對於官方的討伐行動,他引用一位原住民的話說:「這是我們運氣不好,時勢對我們不利,不幸一時受到壓迫,受到迫害,但是我們只要做正當防衛,即使打了一場敗仗,也不算是恥辱。」表面上原住民可以接受因敵人強大而暫時屈服,但是他認為絕不可低估原住民抵抗到底的決心。他說:「蕃人即使無力抵抗征伐者的攻勢,預知己方即將覆亡,仍會奮戰至死。他們的想法是:如果不奮戰至死,不僅在同伴間沒面子,也對不起祖先。……。即使侵略者強大,也不能把土地拱手讓人,因為不抵抗而喪失土地,是蕃人最大的恥辱。」早在霧社事件發生之前,他早已預見原住民將奮戰到底的結局,而日本政府卻一昧相信強大的武力足以恫嚇原住民,最終嘗到了苦果。
森丑之助對迷信的見解也不同於一般人。他認為一般人習慣以自己文化的眼光來判斷原住民傳統的做法及禁忌,以為從表面上看不出什麼道理的就是愚蠢的迷信。但是他卻認為迷信是每個文化都會有的,只是我們未曾察覺它背後的理性而已。如果我們只將迷信等同於愚昧,而不了解這些禁忌暗藏了祖先的智慧,文化的衝突就可能隨時發生。森丑之助對所謂迷信的看法就十分中性而不帶偏見。他說:「所謂蕃人的迷信,我們不可以心存輕侮,仔細推究迷信的內涵,我們可以發現種種意義。蕃人的迷信可說是一種『祖先的教訓』,仔細品味,會不期然地發現重大的事實。……但迷信其實就是一種規範、一種戒律,……迷信就是蕃人的信仰,對某些事物抱著恭敬的態度,對另外一些事物則恐懼或厭惡。」
例如原住民有關聖地及狩獵的禁忌,一般人會覺得遵守這些規定一點都不理性,但是山林資源得以永續利用,靠的就是這種祖傳智慧。反而是自以為理性的文明人,沒有「祖靈生氣」禁忌的限制,對山林大肆砍伐利用,入侵原住民原有的環境,觸怒祖靈。日本殖民政府一方面視原住民出草為野蠻的迷信要強力禁止,另一方面卻又不斷製造讓原住民合理出草的理由,在這種情形下,霧社事件要不發生都很難。
圖3:1904年森丑之助拍攝在石板屋前的來義社排灣族人,他對排灣族在木雕及文身上的藝術表現十分讚賞。採自「台灣蕃族圖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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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人日已遠
和鳥居龍藏及伊能嘉矩比起來,森丑之助死得轟轟烈烈,死後卻輕如鴻毛。同樣是那個時代傑出的原住民調查研究專家,烏居及伊能擁有崇高的學術地位,也有大量的著作,一直是臺灣人類學界的標竿人物,直到現在都還有不少粉絲。然而相較於森氏,他死後家人過著窮困的生活,少人聞問,過去的事蹟也逐漸被社會大眾淡忘,連他唯一的女兒也不願向子孫們提及父親的過去。
一個人的個性決定一個人的命運,如果他是個獨善其身的人,他大可抱著他十餘年出入田野累積的資料,回到東京帝大好好的研究及出版,不時拿出來向上流社會吹噓一下,再拿個學位或是弄個講座,從此人生光明、名利雙收。但是他卻沒有以學術成就為最優先,其實不是他不想,而是個性使然,如他所說:「與其返回內地,乖乖地坐在教室聽課三、五年,倒不如實際投入蕃界調查……當作活生生的學問來研究,如此會有更多意想不到的收穫。比起文明人主觀的理論,未開化民族的生活,給我們更鮮活的社會學事實。」
森丑之助的確是一個很有個性也很執著的田野工作者,但是他的行徑是否就應該是人類學田野調查的典範呢?他不只一次的表達對原住民社會的喜好,以一個研究者來說,這樣過度的情感投入是正確的嗎?他甚至後來以「蕃人樂園」的計畫企圖介入原住民部落與政府間的衝突,人類學家可以如此嗎?如果從一開始他就是一個想在學界揚名立萬的人,他不會做上述這些事。所以與其以學術之名把他冠上「學者」的名號,不如說他是個帶著詩意的浪人,在臺灣山林流連忘返的記錄者吧!
註:
1. 文章中出現「蕃」字之處,只是配合當時的用詞,行文方便,絕無對原住民不敬之意,敬請包涵原諒。
2. 有關「蕃人樂園」的實際內容,不在此陳述。其實「蕃人樂園」的想法是否是一個解決問題的好方法,仍有待商榷,但是我仍然要佩服他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氣。
3. 有關森丑之助的生平及論述,絕大部分是參考楊南郡先生所寫的〈學術探險家森丑之助〉一文,收錄在森丑之助原著,楊南郡譯著《生蕃行腳-森丑之助的臺灣探險》一書中(遠流出版公司2000年出版)。
(本文作者為史前館展示教育組助理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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