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機器怪人：一則西太平洋群島的寓言故事

文‧圖／楊政賢

前言

　　猶記得去年3月11日，日本福島縣外海發生規模高達9.0之強烈海底地震，並隨之引發大規模海嘯，造成超過兩萬以上的死亡與失蹤人口。更不幸的是，該次地震後續造成福島核電廠爆炸與核污染，這個更大的災難浩劫，目前仍持續威脅著鄰近的日本居民與全球的生態……。

　　在這日本大海嘯即將屆滿一年之際，我們何不看看日本、想想臺灣，臺灣的海島環境與日本相似，也有多座核電廠，如果臺灣也發生這種大規模的地震與海嘯，我們又該如何因應呢？臺灣還有明天、還有退路嗎？以下是一則西太平洋群島的寓言故事，隱喻著人類面臨「孩子」與「核子」之間的價值取捨。或許，「國家機器怪人」可以帶給我們臺灣「島民」一些省思與借鏡。

圖1.鳥居龍藏1898年手繪「臺灣呂宋間諸島嶼」原圖(註)。從中可見西太平洋群島猶如珍珠島鏈的分布情形。

圖2.蘭嶼空拍鳥瞰圖。

圖3.由蘭嶼南端青青草原遠眺巴丹群島之南方海域，眼前可見小蘭嶼的島影。

寓言故事：國家機器怪人

　　自古以來，太平洋盆地的西邊就垂掛著一條珍珠項鍊般的群島，據說，這些群島原本都在同一個長型大島上，因為當時的人不懂得彼此相愛，喜歡互相殘殺，於是天神就以一個超級大海嘯將長型大島用力震開，因而形成了現今西太平洋盆地邊陲的珍珠島鍊（參見圖1）。其中，大、小蘭嶼島就像是其中兩顆脫線掉出的大、小珍珠（參見圖2、3）。從此，蘭嶼島與其他島之間，因為彼此隔著海，形成了一個彷彿在海洋母親呵護之下的天然保障，再也沒有外面的人前來欺負他們，他們也很安心地過著海洋民族慣有自給自足、與世無爭的海島生活。

　　希‧迷伏鹿是一位天真的蘭嶼小孩，有一天，當他正在港口玩耍的時候，突然聽見遠方海面上逐漸響起「繨嗄、繨嘎、繨嘎」的引擎聲，珊瑚礁後方海域隨即出現一艘裝有動力馬達的「鐵殼船」向港口猛衝過來。由於從來都沒見過「鐵殼船」這種龐然怪物，眼前那些原本洄游在島嶼四周的魚群都被驚嚇地四處逃命，有的躍出海面互相對撞，有的分不清楚方向，最後都被捲入了馬達葉片，慘遭分屍。

　　希‧迷伏鹿再仔細一看，「鐵殼船」上站著一個長得很巨大、動作很像機器人的怪人。由於這個外地來的機器怪人動作一點都不溫柔，有如機器般粗暴無禮、橫行霸道，於是蘭嶼島上的人對機器怪人是又怕又恨，並且懼而遠之！此時，希‧迷伏鹿想起了祖先曾對他的告誡：「很久很久以前，曾經有一群來自海上，自稱是『國家』的機器怪人，他們負責用『鐵殼船』運送一種名叫『核廢料』的超級惡靈來我們的島。這些國家機器怪人，以前騙我們?是要來幫忙蓋漁產加工的『罐頭工廠』，後來才知道那是他們自己家鄉人人都不要的『超級惡靈儲存場』，這些國家機器怪人欺騙了我們--」！頓時之間，希‧迷伏鹿恍然大悟，難不成那些祖先口中的國家機器怪人，又再度出現了！

圖4.蘭嶼純淨環境所孕育出的雅美族小孩。

圖5.「雅美人與飛魚神締盟」主題的公共藝術雕像，座落於面向小蘭嶼的青青草原上。

　　國家機器怪人一上岸，就一把抓起希‧迷伏鹿說：「小朋友，你是我上岸後發現的第一個人類，你來擔任我這次任務的響導，我們國家政府打算要在你們蘭嶼島再找一塊地，我們要蓋一座可以關住超級惡靈的『最終儲存場』！你來帶路，走吧！走吧！快點！」後來，希‧迷伏鹿心想：「我一定要想個辦法才行！我們的族人絕對不能再被美麗的謊言所騙，也絕對不能再同意割讓任何一小塊島上的任何土地了！但是，眼前國家機器怪人的命令與暴力，我又該如何應付呢？」就在希‧迷伏鹿正在傷腦筋的時候，國家機器怪人突然脅迫他並指著外海上小蘭嶼島說：「就是海上的那個小島、那個小蘭嶼島了，反正那裡又沒人住，離大蘭嶼島又近，就在那裡再蓋一座用來關住超級惡靈的『最終儲存場』吧！就這麼決定了！你趕快去通知全島的人！」希‧迷伏鹿一聽，雙眼泛著淚光，他驚慌不已地向國家機器怪人求情說：「對不起！您知道嗎？那個小蘭嶼島雖然沒有我們族人居住，但那裡是我們神話傳說中飛魚的故鄉，是我們族人非常重要的漁場，更是孕育我們後代子孫生命泉源的地方啊！」希‧迷伏鹿為了此事，不斷向國家機器怪人求情，但是，霸道無情的國家機器怪人，始終不為所動，冷酷如昔。（參見圖4、5）

圖6.座落於蘭嶼「核廢料儲存場」對面的小蘭嶼。

圖7.太平洋的海水，日以繼夜，再怎麼抽也抽不完……。

　　就在此時，希‧迷伏鹿靈機一動，他想到了一個反間計，他利用國家機器怪人自以為可以「人定勝天」狂妄心態的辦法，於是就跑去跟國家機器怪人打賭並約定說：「好！如果您可以讓大、小蘭嶼島之間連在一起的土地重新露出海面上，讓人們可以用雙腳步行走在大、小蘭嶼島之間而不被海水沾濕。那麼，我們就同意您們國家在小蘭嶼島上再蓋一座超級惡靈的『最終儲存場』！否則，您們政府就不要再來欺騙我們島嶼的土地了，這樣的約定可以嗎？」狂妄的國家機器怪人一聽，覺得這樣的賭注非常容易，就一口答應了。於是，國家機器怪人開始跟國家政府當局連絡，過不久就運來了各式各樣可以抽取海水的「機器」，並找來更多跟他一模一樣的機器怪人，這一群為數龐大、不斷前來的國家機器怪人，努力在大、小蘭嶼島之間的海溝上，搭建了許多浮動的工作平台，並且日以繼夜地，在太平洋上不斷地抽著海水……。（參見圖6、7）

　　國家機器怪人對「機器」的盲目崇拜與「人定勝天」的狂妄，讓他們真的相信總有一天可以將海水抽乾。但是，時間一天一天過去了，國家機器怪人在海上不斷抽海水所流下的汗，早已多過他們所抽掉的海水！而且，被國家機器怪人抽掉的海水，每一年的夏天都會隨太平洋的黑潮自南方回流；冬天的時候，也會順著親潮再度從北返回。最後，狂妄的國家機器怪人，只能年復一年地在大、小蘭嶼島之間的海溝上，宿命地住了下來，當初為什麼打賭約定的真正原因，隨著潮水的去而復返，早就沒有人記得了！

　　時至今日，蘭嶼島民偶而在海上巧遇這些國家機器怪人的後代時，都會很納悶地問說：「您們在做什麼呢？為什麼要一直抽海水呢？海水是不會乾的！您們國家的人怎麼這麼笨啊？您們不斷抽海水有什麼意義呢？您們國家的人到底要證明什麼呢？」國家機器怪人常常被問得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只知道自己的祖先們，從很早很早以前就一直住在海上，每天唯一的工作，就是想盡辦法地抽乾海水！他們也不知道為什麼祖先們要一直抽海水？久而久之，「一直不斷抽海水」彷彿成了國家機器怪人的一種萬世詛咒，讓他們宿命地反覆如斯工作著！

　　想想，當初希‧迷伏鹿靈機一動所作的這個打賭約定。冥冥中，彷彿是天神對蘭嶼島的一種拯救福音；同時，也是天神要懲罰國家機器怪人任意運送超級惡靈到蘭嶼的一種萬世詛咒。後來，國家機器怪人在大、小蘭嶼島之間一直不斷抽海水的這則故事，隨著海洋潮流的南北交會，逐漸成為一則流轉在西太平洋群島之間的寓言故事。

後記

　　長期以來，蘭嶼作為臺灣族裔治理與政經結構下的一個離島地區，一直被視為國家的邊陲地帶，不管在交通、醫療、教育、福利等各方面，都有著與臺灣本島相較之下顯得極不平衡的困境。1950年代後期，蘭嶼成為放逐犯錯公務員、軍人、警察和學校老師的地方，海砂屋國宅、退輔會農場、軍犯管訓隊、籌設國家公園等國家「建設」，一一在島上迅速推動開展；更甚的是，1982年，臺灣政府在未與族人充分溝通之下，即以國家力量在蘭嶼龍門地區設置「核能廢料儲存場」（參見圖8），佔據迄今。這些，在蘭嶼看似「建設」的種種國家施政，如今觀之，反而都是難以置信的莫大「破壞」之所在。

　　長久以來，雅美族人居住在被大海包圍著的一個小島上，自成一個生態與人文的封閉體系。所以，每次一有新興的事物被動移置或主動引入，蘭嶼島上的人都不得不接受，然後總會帶來瞬間的「排斥」及其長久的後續「消化」。如今，隨著族群認同與環保意識的高漲，雅美族人高度質疑政府當初以欺騙手段將一桶桶核廢惡靈運往蘭嶼，危害雅美人土地與生命安全，並傷害了族人民族自尊心。1980、1990年代陸續出現了幾波反核廢運動，族人強烈地表示出，核能廢料場是蘭嶼雅美人心中永遠的痛，更是當代最難以忍受的世紀大惡靈。在反核廢運動的社會現象裡，我們發現雅美部落社會在國家體制強大威脅下的反動；也就是說，蘭嶼的反核廢運動，造就了當代雅美族群意識之再建構，更是當代雅美族人最沈重的歷史經驗與族群政治運動。

　　想想，蘭嶼雅美族人的一個卑微希望，也不過是希望政府能履行承諾，儘速將關在島上「核能廢料儲存場」裡的世紀大惡靈─核能廢料─全數安全移出島外，讓島上土地山川、一草一木，回歸原本應有的自然純淨，並藉此達成族群尊嚴、文化復振及島嶼生態的永續經營，還給雅美族人一個「只要孩子、不要核子」的非核家園。唯有如此，「國家機器怪人」的故事，或許就不致在蘭嶼與臺灣的島、國之間，繼續地宿命流轉，寓言成真！

註：鳥居龍藏，1996 [1897]，〈臺灣通信（八）：紅頭嶼行之二〉。刊於《探險臺灣：鳥居龍藏的臺灣人類學之旅》。鳥居龍藏著，楊南郡譯，頁250-270。臺北：遠流。

（本文作者為史前館研究典藏組助理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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